<p class="ql-block"> 有姐被拐到千里之外的公安县鹅翅港小街时,年纪正值二十五,她在老家湖南麻阳县高村,已养育了三个女儿。有姐姓滕,苗族人氏,来自水上走船的买卖人家,原本的生活光景还算过得殷实。有姐虽英年误遭歹人奸计误了她一生,但她本却是个能干女子,身手矫健心窍活泛之外,从容中还带着十足的果敢和优雅,更难得的是她还能识文断字打算盘,三字经百家姓随口念来。</p><p class="ql-block"> 有姐终生都会记得,她被拐那日是个冬日晴好的早晨。她家的货船行到麻阳县城靠岸后,有姐独自一人上街买船上劳力的早餐,行走至小巷单独处,迎面对来的中年男子望了望路径两头无人来往,忽地一下不知朝有姐脸上喷洒了什么东西,有姐便瞬间迷糊了。</p><p class="ql-block"> 待有姐迷药醒后再周身四顾,不觉心生寒惧。她已身处陌路外地的囚屋里,人贩子完全控制了她的自由,同屋被拘的还有另外被拐来的两麻阳妇女。歹人团伙对有姐她们免不了一番残酷的威逼恐吓,三个惊恐未定的弱女子面对如此境地,哪有多少力量和勇气反抗?可能是挨了不少折磨后,三人只能乖乖听从人贩子比划,脚跟脚随在歹人身后往山里走。</p><p class="ql-block"> 歹人带领有姐三人行走的路径,尽是寻着悬崖峭壁旁、山涧深潭侧的羊肠险道。那些荒野小径上时常出没的凶猛野兽,不仅吓散了有姐她们回往家乡的记忆,也吓退了她们逃归故里的决心。挨千刀的人贩子带着有姐三人就这样走啊走,走啊走,走出了麻阳,走出了湖南,走进了年关将近的湖北公安,有姐三人从此到死也没再回过高村。</p><p class="ql-block"> 世上之事,正如一锅翻滚的粥,这厢能鼓起泡来,那边肯定有陷下的坑,逃不出一家笑来一家哭的规律。麻阳那头,有人急如星火愁断肝肠,到处问卦寻巫觅着心上人的踪迹,盼着失去的人儿早些平安归来;鹅翅港这边,一生无羁的太爷祖坟上居然冒了青烟,老熊家果真还等来了命里属于太爷的田螺姑娘。</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上的绵延细雨,足足下了个把月之久。滕有姐被席婆婆买回家后,开始也是茶饭不进血泪满面,整日整夜愁眉苦脸杜鹃啼血。窗外屋檐沟里滴答滴的落水声,一锤紧过一锤的敲打着她的心房,一刀一刀地剐挖着她的心头肉。见此情景,同为人母的席婆婆虽是巴心巴肝怜悯着有姐,可待有姐开口跪求放其回麻阳的话语一出口,吃斋念佛的齐婆婆却左右旁顾而言他,不敢直面有姐那心存侥幸的幻想眼眸。席婆婆实在是放不下眼前看得见的希望又化为泡影,人性的使然让她心头时刻警惕着有姐,不容有姐发生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p><p class="ql-block"> 有个性的有姐也不是轻易低头的主,她虽气急攻心地病到脚上生了毒疮,也从不叫苦道疼,任凭脚上的疼痛越来越频复地抽搐上她哀伤的脸颊。哀莫大于心死,她面色漠然地静躺在床上,何惧恶疾折磨,只心心念叨着远方的三个女儿和家人。</p><p class="ql-block"> 席婆婆知道有姐脚上有疼,心里更苦。可她也想不出什么招儿去与有姐搭讪,帮她转移些心忧病痛。席婆婆颠着小脚不惜代价访遍四周名医术士,求请各种生僻偏方来尝试为有姐医治,还俯身用嘴去吸穿有姐脚上的脓疮吸出毒根,帮有姐擦汗抹澡精心伺候着脚上疾痛的有姐。</p><p class="ql-block"> 席婆婆对有姐这些无声的温暖,胜过那千金良方,渐渐捂热了有姐坚硬的决心,将她的心思化成一团难以言状的稀泥。有姐不甘心就此沦陷,她还想再坚持坚持,可她每次对视齐婆婆那塌陷的眼眶后,始终提不起原有的对抗勇气。</p><p class="ql-block"> 席婆婆趁热打铁劝说有姐:公安相距那不知方向的麻阳,何止千山遥万路远?乱世当道,中途又是兵匪横行,就算熊家愿意放人,你一个女子又能有多大保证可平安回麻阳?既是老天如此作了安排,不如索性认了这般命运,慢慢落身在公安,安心留在熊家再开一枝,也不再继续误了卿卿年华性命。待哪日天下真是太平了,是去是留,全凭你当家,老熊家绝不说二话。</p><p class="ql-block"> 有姐还能怎样呢?相处这些时日,有姐也颇感与席婆婆到底是亲是仇的缘份说不清道不明,特别是生病卧床的时候,席婆婆衣不解带伺侯着有姐,让她觉察出了席婆婆刻意之外的心慈本性,她提不起勇气去骤然灭了眼前这位老者的盼想。</p><p class="ql-block"> 有姐用一声声长长的叹息来哀怨自己的薄苦命运,无奈接受这无法接受的事实。有姐听席婆婆说起过,与她同行的另俩姐妹,不是也卖在不远处入户落家了吗?席婆婆还答应有姐,只要有姐有心归属,席婆婆定将安排有姐与同拐俩姐妹互相往来,认下她们为干女儿,日后当亲戚般走动。</p><p class="ql-block"> 唉,认了吧!有姐无奈向齐婆婆告了心迹,简单办了仪式便算嫁入熊家了。</p><p class="ql-block"> 有姐这拐来的外地能干女人,用她的干脆和聪慧,很快赢得了熊家大湾的接纳和尊重。特别是她那一手令人称赞的好茶饭,硬是断送了往日受人尊崇的焗匠师傅通向熊家大湾的和气财路。熊家大湾谁家婚丧嫁娶添丁满月,路人皆遥指我太爷茶馆方向:吃席的有口福哇!滕有姐又得受累了!</p><p class="ql-block"> 我太爷那日杂小茶馆,在有姐干练的操持下,逐渐旧貌换了新颜,方才冒了真正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有姐来鹅翅港一年后的1925年冬,开胎生下我奶奶。有了骨肉羁绊和能力确认,有姐从人人提防她逃跑的外乡媳妇,在熊家大弯升级为备受赞扬的滕婆婆。从茶馆里传出的女婴欢笑哭闹声,不断分裂着滕婆婆向麻阳高村三个女儿的时刻牵挂,渐渐长大的奶奶对着姆妈乳燕奔巢的甜甜脚步,如一漾一漾日复一日涌上滩涂的泥沙,慢慢掩埋了河堤边滕婆婆踮望麻阳的深深脚印。</p><p class="ql-block"> 能干媳妇到手了,自己的骨肉也降生了,我太爷尝到了久违的丈夫融融滋润,体会到了初为人父的鼎鼎乐趣。他的印堂呈亮发光,走路哼哼唱唱,开门的吆喝声更加高亢,就连输了赌注放还外债也比过去更加豪爽,他的人生品到了甜头,看清了方向!</p><p class="ql-block"> 望着我奶奶一天天长大,伴随而来的是家境支度日渐增加。我太爷不能再似往日那般逍遥,膝下一双侄儿寄养在家,名下祖业空空田无半亩,我太爷这才发觉没钱的家不好当哦!手头拘谨的时光,无形消弱了他曾经的派头,他也依着滕婆婆的开导,节俭算计起怎样过度日头来。</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的出生,让早已掉光了牙的席婆婆容光焕发,逢人开夸她归土前还走了一步老来运,说她这房儿媳在她闭眼前,终是给熊家留住了盼头,如是再能给老二家添来个放牛娃,那就算菩萨祖宗开了天眼施眷顾,她这把老骨头何时去见阎王都无觉憾了。</p><p class="ql-block"> 也怪席婆婆没能把住砣,愿望表得太多,结果往往是不灵验的,席婆婆没等来儿媳再次怀胎就闭了眼。席婆婆走的很安详,也很突然,突然得我太爷甚至还没凑齐一方可安葬老娘墓地的田产。孝棚都搭起了,墓穴却还没着落,还是席婆婆嫁在临近的幺女儿婆家做好事行了个方便。见眼皮底下的亲家母放了寿却无处安葬,子孙家连打麻雀的地都没一块,亲家公实在是不忍直视自家儿媳凄切哀愁模样,便在风水敞亮的自家田头分拨出一小垄田地,让媳妇吩咐娘家哥哥葬下老母。</p><p class="ql-block"> 血脉这东西!看似虚幻缥渺若无,却纯净得容不下半点杂质,如有比较,立马亲疏高低既现。虽然滕婆婆性情善良,更有失女失家之痛,一直将心比心地爱护着我奶奶俩堂哥。可我奶奶的出生,无可避免地吸引着我太爷太奶的疼惜,彼涨此消地削弱了家里俩堂哥原有的份量。况且,在席婆婆在世时,她就对大孙子永发生性顽劣难教的个性相当担忧,对他从小的忤逆狂悖伤透了脑筋。我奶奶的奶奶去世,对奶奶的俩堂哥来说,无疑更是一种不妙的开端。</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是在推磨转的兵灾国难下长大的,她的童年见证了太多兵来匪往,洪灾水涝。小小鹅翅港码头,随着时局变幻更替,不断上演着各种朝令夕改的闹剧,唯一不变的是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纷纷扰扰一根不落摊向小茶馆。我太爷安逸日子过习惯了,待手头不宽裕时,没那耐心针尖削铁般节俭,更舍不下身段去佃田耕作。他枉有一副精明头脑,却无本钱扩大买卖,往日闭眼就是天黑的小日子,如今过的一年不如一年。</p><p class="ql-block"> 只生育一个女儿是远远不够的,我太爷既然担负着繁衍族姓的使命,那当然还想为祖宗多开枝散叶,添丁加口。在当下混乱无序的世道,有人,才有立足壮大的机会。为了滕婆婆再添生作准备,我太爷将主意定在侄儿身上,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选择,毕竟,家里少个人张嘴就省些钱粮。</p><p class="ql-block"> 我太爷挑了个好日子,邀来家族说话有些份量的前辈老人,告知了他的想法。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太爷身单负重的苦,我太爷做人已足够仁义,他对待侄儿到底如何,族人看得是很清楚透彻。古话上说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另一句‘不是精肉不粘骨’的道理,哪个不懂?我太爷对众人只说了个朦胧意思,族长便按住他的话,不允他道出伤了感情的词句。</p><p class="ql-block"> 我太爷在家族老少爷们的见证下,将大侄永发过继膝下立嗣为儿,送小侄方贤去寻好的张家做上门女婿。送走小侄儿那天,我太爷将场面张罗得还颇为体面庄重,为去家的小侄方贤置办内外两套新衣裤鞋袜,行嫁女礼仪大摆家宴,邀着熊家撑得起台面的年轻后生,一路吹吹打打将他送至张家府邸。</p><p class="ql-block"> 命里有时终须有!我太爷盼星星盼月亮,到死还是没盼到滕婆婆再为熊家开花结果。在我奶奶孑然无伴的成长中,我太爷为过继膝下的永发收了一房童养媳,待滕婆婆将童养媳抚育成人后,按乡俗安置其圆房完婚。</p><p class="ql-block"> 原本我太爷是一心准备倚靠着嗣子来传家承宗的,他在安置嗣子成家后,将他肚子里稍微值钱的计谋和心窍都竹筒倒豆子般教授给了嗣子,例如怎样在河沙里提炼金子,怎样观人面相听音识人等等,他也告诫嗣子要尊敬滕婆婆,爱护我奶奶,甚至要嗣子在滕婆婆面前作做过许多承诺,将来要养滕婆婆的老,送滕婆婆上山回天堂老屋。</p><p class="ql-block"> 奈何我滕婆婆的火眼金睛看穿了嗣子的内心精明的算计和虚伪的表演,始终不松口答应把奶奶过早地嫁出去。甚至在后来,我太爷也对扶不上墙的嗣子越来越失望,慢慢接受了滕婆婆的建议,还是转变准备留着女儿在家吃老米。这也是精明的太爷第一次承认自己看人走了眼,只是他不敢对其他任何人提及,只对滕婆婆有过悔恨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在我奶奶青春年少时,我太爷盯上了一位逃荒流落于此的外地小伙。那小伙孔武有力,农耕娴熟,但目不识丁,性格老实得像块石头。那时我太爷已年近五十,自觉生子无望后,小伙的勤恳和无依非常暗合我太爷的内心琢磨。经过一段时间的试探与体察,猴精的太爷自认完全能驾驭头脑简单身体发达的年轻后生,果断收留了单纯如山乡村姑的外地小伙,在我奶奶年满十六岁便择为入赘女婿。</p><p class="ql-block"> 那外地小伙就是我爷爷。</p><p class="ql-block"> 风化未开的民国时期的农村,几千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陈规陋习还盛行于社会,招郎入室还不是太常见的事。有上门女婿的人家,多半是男丁稀少,当家人缺少嫡亲儿男的支撑,便少了一份胆量底气,在邻里兄弟间是低人一等的。而卑微如我爷爷那般的无家流浪之人,想在乱世中谋求苟活和繁衍生息机会,隐去祖姓改名换庭,也是一种迫于无奈的谋生出路。</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上有能干的娘,精明的爹,前头有成婚后没分家的哥嫂,自己又是独苗苗,家里日子过得虽是不富裕,但也安心无虞,凡事都用不着她操劳,所以闲惯了手脚。我爷爷从小孤苦伶仃缺恃无怙,能记事起便开始饥寒相随,到处萍漂篷转挣扎劳碌,每刨一爪才能吃上一口。他们的结为一体,看似鬼使神差地凑合,细想却是命运安排下的必然际会。</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