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灰到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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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2023年1月18日18时0分,距离葵卯年春节只有4天,父亲走了。</p> <p class="ql-block">我猜父亲厌倦了插入气管的呼吸机,和ICU室里冰冷、伤感的氛围,厌倦了这个负重在人世行走了94年,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赶去另一个世界跟爷爷、奶奶、叔叔和姑姑一起过春节了。</p><p class="ql-block">父亲走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就在身边。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痛苦的面孔舒展了,原本半睁着的眼睛合上了,神态安详。我看到父亲的灵魂忽悠悠地升起来,从我们面前轻盈地飘过。离开病房时,那团淡灰色的烟雾似乎还长舒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去年十月我回来时,父亲还是一个称得上健康的老人。虽然记忆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腿脚尚好,走起路来腰板挺直,生活基本自理。每顿饭依然可以吃三大块红烧肉。这么多年,他的老年糖尿病靠注射胰岛素维持,并没有恶化也没有任何并发症。只是由于耳聋加上脑供血不足,每天早上起床后,父亲不是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就是半躺在床头假寐。似乎对这个世界,都懒得看一眼。人活到这个岁数,确实也波澜不惊了,太阳底下无新事么。</p><p class="ql-block">那段时间,每过两个小时,我就会对着父亲的耳朵喊:起来走走啊。</p><p class="ql-block">倘若父亲心情好,他会乖乖地站起身,让我挽着在客厅走三圈。还跟着大声重复我的数数:一圈,两圈,三圈。有时碰上他不想走,就会拖长了腔调“噢—”,以此来抗议我对他的打扰。我才知道,即便是一个生活需要人照顾的高龄老人,他们还是希望被尊重,当自主权被侵犯,会以他们的方式维权。</p><p class="ql-block">阳光好的时候,保姆会把父母安置在阳台上晒太阳,这是他们唯一的“户外活动”。太阳带来的暖意使得父亲更快地进入睡眠状态。为了赶走“瞌睡虫”,我在《淮安书法家作品选》上挑字迹比较工整的让他读。父亲的视力很好,一首《红军不怕远征难》从头念到尾,一字不差,连老花镜都不用戴。有时候,我们一起唱歌,《送别》《四季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放学歌》……这些都是过去父亲拉着手风琴,母亲跟着唱的歌,忘了自己的年龄,忘了儿女的名字,这些曲调和歌词都不会忘。唱歌是我们在一起做的最快乐的一件事。</p> <p class="ql-block">有一段时间父亲得了蛇胆疮,剧烈的疼痛彻底败坏了父亲的心情。我们请了一位懂中医的朋友来为他治疗。中医先用针把泡泡挑破,然后拔罐,抽出的血都是黑色的。拔罐的时候一定很疼,父亲声嘶力竭地叫着挣扎,不断说着“疼死了,不想活了。”</p><p class="ql-block">一日,父亲突然问我:三子还来不来啊?可能前段时间都是三姐和我两人陪伴,他习惯了。我说三姐值班结束了,现在是我值班。他又问:四子呢?我说一个月以后四子天天来陪你。老人家悲从中来,一边说着“都不来了,走了都没人问,没得意思,不想过了。”一边老泪纵横。怎么劝也没用。</p><p class="ql-block">都说人老了就像孩子,我觉得还不如孩子。孩子对身边的世界充满好奇,而一个长寿且头脑清楚的老人是极有可能厌世的。比如看电视,父亲会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的理解力已经不能弄懂复杂的剧情了。对着他的耳朵告诉他电视剧在讲一个什么故事,他会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单方面关上了与世界的通道,这个纷繁喧嚣的人世间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他现在除了想见到自己的儿女,别无所求。</p><p class="ql-block">我告诉他,春节时,在北京的大姐,和在南京的大哥都会回来。大姐会带着我们一起忙年。过去每逢春节妈妈做的茨菇烧肉、樱桃肉、烧牛肉、山药汤、八宝饭,我们都能吃到。当然,我们还会包春卷和饺子。在淮安,年夜饭一定要有春卷,迎接春天的到来。大年初一早上必须吃汤圆和饺子,寓意团团圆圆,万万(弯弯)顺。说是传统也好,规矩也行,反正家家都这样。</p><p class="ql-block">“不过,到时吃饺子你可不准又说吃不饱。”我开玩笑。过去每次妈妈带我们包饺子,父亲总会抱怨“总也吃不饱”。</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连声说:不会的,不会的。可惜,躲过了蛇胆疮诅咒的父亲,没有躲过最后一波“阳”潮,父亲倒在了黎明即将到来前的黑暗里。我对父亲有关葵卯春节的承诺也永远不可兑现。</p><p class="ql-block">值得欣慰的是,父亲的最后时刻,我们兄妹五个一直在他的身边。就像父亲希望的那样,一个都不少。那段时间,我们做了分工,有人在家照顾母亲,有人轮流在医院陪床守夜,有人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送饭送药。直到父亲被推进特护病房,我们还在幻想着,只要父亲白肺里的痰被吸掉,他就可以康复回家了……</p><p class="ql-block">“多少关心事,书灰到夜深。”清明节将至,我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这是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父亲走时,我茫然地跟着大家去医院,去殡仪馆,像一个梦游的人。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见到父亲了。那个骑车带我去考场,送我去南大报到,在北京国际机场目送我跨出国门的父亲,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p><p class="ql-block">父亲一直鼓励我写作,他毫无理由地认定,我会成为一个好作家。他把我每一篇记录留学生活的随笔小文打印出来,投给家乡的《淮海晚报》,还从报纸上把发表的文章剪下来,按日期黏贴收藏。正是因为父亲的这份执着,我才不间断写作至今。现在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即将出版发行,父亲却再也看不到了。</p><p class="ql-block">父亲一生,恪守为父、为夫、为师的职责,爱家,爱孩子,爱学生,认真生活,认真做人。他以一己之力,在那个艰难的年代,为妻儿撑起一片天,给了我们温饱无忧的童年。成年之后,又倾全家之力,供我们读书,给我们好的前途。父女几十年,他融入了我们的生命,却又残忍地剥离。我们都爱他,却没办法留住他。生死面前,人能做的,何其有限!</p><p class="ql-block">父亲,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清明节那天,当我们来到你的墓前,再来看我们一眼好吗?</p> <p class="ql-block">文章,加拿大华文作家。江苏省淮安市人,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剩女茉莉》《玉琮迷踪》《当我开始爱自己》,散文集《好女人兵法》《时光的花朵》。其中《剩女茉莉》获首届京东杯“锐”作者征文大赛长篇作品二等奖,入围“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玉琮迷踪》获2022年度“华文著述奖”。微型小说作品获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双年奖一等奖,多篇被译为日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