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梁宇柱/画:梁棪景</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村外有一片空旷的坡地,北高南低,紧靠着北边一溜土埝。(埝就是低矮的土崖)往南缓缓下去是条东西的大路。坡地留不住水,净长荒草,就一直撂着荒。有一年开春,生产队长觉着可惜,便亲自带人套上耩子耩了,趁着清明雨后有些墒,撒上了红花籽,耙耱一遍,任其自长去。没想到竟冒出嫩绿嫩绿漫漫一片小芽儿。紧接着如芝麻开花样长起来。六月长苞了,七月开花了,又让人们意外惊喜!只见整个塬坡变成了一片桔红色的花海</p><p class="ql-block">。一朵朵红花,底黄外红,纤柔如菊花样的花瓣舒展着,摇摇曳曳,在微风里不停地轻轻起舞。到八月结籽,竟然收获滿滿。</p><p class="ql-block"> 红花。菊科,别名红蓝花、刺红花;花入药,籽可榨油。红花很像菊花,初开时黄色,后转为桔红色;椭圆形尖叶,挺直,边沿长滿着齿刺。用红花花瓣提炼制成的红花油通筋活血,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红花籽榨油,乃是油中上品</p><p class="ql-block">,但产量低,出油率低,因而很难吃到。</p><p class="ql-block"> 红花开在炎热的夏天,开得热烈而且怒放,毫不在乎热,在滿目金黄色的夏收季节,也是难得的一景。</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男人们也叫它“女人花”。我就见到花开时节那些姑娘、媳妇细心地摘些那纤柔的花瓣用手帕裹了拿回去——听说专能治女人身上那些毛病。</p><p class="ql-block"> 我不太喜欢这种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它那硬硬厚厚的,无绒毛的叶子上滿长的小刺让我不想去动它</p><p class="ql-block">。也没有想到,到是因了这红花,让我伤害了一个人——车把式吉虎!</p><p class="ql-block"> 吉虎长的可没有一点“虎”像。光头,中等身材,与人不太言语。特别是那双圆鼓鼓的眼睛上两道双眼皮,到有点像“壁虎”的感觉。这人有个特点: 三伏天里永远光着膀子,以至脸上和身子让太阳染成了一个颜色。也不知生来还是后来,身子老是佝偻着,把两块黝黑的胸脯藏得很深。</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也想像不到会是一个走南闯北,叱咤风云的车把式?唯一的标志是腰间挂的那把小巧玲珑,带着蝎子锥的羊角鱼腹刀。那是车把式的标配。我曾经也很渴望能有一把。</p><p class="ql-block"> 吉虎上了胶皮轱辘大车,可就不一样了。跳上车辕,提起马缰,顺开长鞭把身子一仰,胸竟挺起来了。半空里马鞭划开一个弧线反手一回:“叭——”的一声,车动了。煞是威风!</p><p class="ql-block"> 我就羡慕吉虎!下乡插队到农村劳动,便迷上了赶车。有一次吉虎不在,大车在路边停着,便忍不住偷偷过去,松了刹车,跳上车辕扬鞭一声吆喝,马儿就乖乖走起来</p><p class="ql-block">。我撑着车辕,很得意地感受着微微吹来的小风,一种威风凛凛的感觉,由然而生。不料,车到转弯处——噗通!一只轮子掉到了水沟里</p><p class="ql-block">。我有些急,扬起鞭子一通吆喝。三匹牲畜到不急,任我怎么折腾都无动于衷。两匹骡子还好,老老实实呆着。辕马性格急躁,昂首挺胸,四蹄敲地,屁股乱摆,尾鬃打得车辕乱响,车轮却越陷越深。</p><p class="ql-block"> 我一时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付。正慌乱无助的时候,吉虎来了。他先蹲下身前前后后仔细看了看车轮陷下去的沟。立起来,面朝辕马站定,左手拉住马辔缰绳,右手慢舒长鞭,拢齐两匹边套骡子;紧接着一声吆喝:“得嘞——驾!”</p><p class="ql-block">突然扬鞭一个炸响:“叭!——”</p><p class="ql-block">三套畜牲六双蹄子一齐发力,车轮应声而出。</p><p class="ql-block"> 我自知理亏,就想溜开。吉虎叫住我,把长鞭平甩开去说:“看:—— 鞭稍正到前边骡子耳外面。赶的是牲口,想的是车轮。辕马不管路,跟着边套走,用辔缰引着就行</p><p class="ql-block">。好管。拉套骡子可不行,要用鞭稍拢。十多米长的一挂车走弯道,要把拉套骡子拢到外圈,转大弯。不然准掉沟里。”</p><p class="ql-block"> 赶大车里面的渠渠道道,是吉虎</p><p class="ql-block">给我说的。</p><p class="ql-block"> 六、七十年代,胶皮轱辘大车是生产队的宝贝。交公粮拉化肥,送棉花买农具,搞副业运石头;以至迎亲送嫁妆,全靠这辆车。赶车人风里雨里,走南闯北;出门办差</p><p class="ql-block">,迎来送往。于诚于徳,都须能信的过。吉虎人实诚,是队里的好把式!</p><p class="ql-block"> 队里收获的红花籽要拉到油坊去榨油,自然是交给了吉虎。</p><p class="ql-block"> 油坊不远,十多里路。需两天时间,两个人。谁跟车呢?这可是个好差事。油坊算是管吃住的。自己只须带上主粮。(馒头面粉之类</p><p class="ql-block">)油坊有灶有的是油,自然是美味</p><p class="ql-block">“油”肴!不可言传的潜规则还有:可以多带上二、三斤面粉,油坊提供油可以炸成油饼带回家。这个规则缘于何时?羊毛又出在那个羊身上呢?谁知道呢!</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我们队每个人一年仅能分到四两又苦又黑的棉花籽油</p><p class="ql-block">。平时省着,到年节时才炸些馓子之类应客。碰上眼下就有这样的好事,自然是人人都想去。那一次,</p><p class="ql-block">队长大约是想省下一个壮劳力,也或是知道我有“赶车”的经历。还是看我初出校门年少单纯?总之……花环落在了我头上——派我跟车去榨油。</p><p class="ql-block"> 油坊是个大院子。马厩,炕房</p><p class="ql-block">,灶房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半间锥房。这里到底是油的世界,还没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潮呼呼浓重闷人的油味。榨油房里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都油腻腻一层光亮。那根压油用的大梁,足有十多米长。一边压着油料胚子,一头吊着一个碾场用的石碌碡。</p><p class="ql-block"> 在油坊很轻松,只看住我们的花籽袋子,其余就是看工人干活了</p><p class="ql-block">。到吃饭的时候,我负责拉风箱烧火,吉虎把我们带来的红薯面馍切片,放锅里用油煎了,吃完再喝碗开水,就是美味“油”肴了 。但这确实是我们那会儿吃得最香的饭!平时吃够了的红薯面馍竟变得油香酥脆,甜爽可口,回味无穷。以至会不断地勾起胃腹里想进食的欲望。</p><p class="ql-block"> 两天时间很快。一切工作都顺利完毕。盛油的铁桶和油渣都已和油坊过称交割收拾停当,天也黑下来。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接下来就要干那件我们期待的已久的事——炸油饼!</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工艺很简单:发面——擀成面饼(用手指在圆心戳出圆孔)——入油锅。我还没有做饭的经历,吉虎自然替我做,便在一旁帮些闲杂。很快,两块白白的面团就和出来,摆在油坊的大案板上静待发酵——那么醒目,那么柔和,那么的让我充滿遐想……我忽然感觉到,做饭竟然都是件美好的事!</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美好的想像和期待中,我精细的、劳神的心突然发现了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是吉虎似乎在给我和面的时候没放盐?(事后才知道我们乡村炸油饼习惯上是不放盐的)于是,无知的我趁着吉虎不在时抓了些盐掺入和好的面中,还很像样的揉好。岂不知,我酿下了大错!</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我们农村,还没有细盐。</p><p class="ql-block">在供销社买到的都是颗粒状的块盐</p><p class="ql-block">,回来杵细了再用。而我放入面团中的,正是那些蚕豆大小还没有杵细的盐粒。</p><p class="ql-block"> 一切按部就班。昏暗的灯光下,我俩汗流浃背的忙活着。我仍旧拉风箱,吉虎上灶看油锅。他的油饼出锅时,我们终于吃到了等待中的红花籽油饼。这油的特点是清淡如水,炸成的东西不变色。但入口脆酥,清香,不腻;一入口就有一股直达胃腹的、余味悠长的纯香</p><p class="ql-block">。把炸好的和没炸的油饼放在一起</p><p class="ql-block">,若不认真看,竟看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饱了口福,贪婪地大口吃着,起劲地飞舞着风箱。吉虎在锅台上忙着翻弄油饼。本就佝偻的身子几乎爬在油锅上。背上的汗泛起的都是油的光亮。这一幕很好笑</p><p class="ql-block">,也很难忘!夏末秋初的傍晚,一老一少的两个人,都光着膀子。灶门里喷着红通通的火苗,油锅升腾着闷人的油气,灶房里弥漫的烟气,和着风箱风门有力的“啪——嗒!、啪——嗒!”声。构成了一幅奇妙的人间烟火。</p><p class="ql-block"> 突然:“砰!——砰!——砰!”三声爆响,我见吉虎捂住脸蹲在了地上——油锅里发生了爆炸!滚烫的油溅滿了吉虎的胸脯和脸面</p><p class="ql-block">。油锅里什么会爆炸呢?——因为油锅里有盐块。盐块入锅遇高热发生了爆炸。</p><p class="ql-block"> 有人赶来了,很快,赤脚医生来了。无奈,去了县医院……</p><p class="ql-block"> 吉虎回来的很晚,是用自行车驮回来的,脸上没伤,胸脯缠上了白绷带。我没敢问伤情?怕挨打!但还是如实交代了。说:“我放盐块的了,我看你没放盐。”</p><p class="ql-block"> 吉虎说:“也怪我,没有给你说。不放盐。”</p><p class="ql-block"> 我哭了!</p><p class="ql-block"> 吉虎说:“睡吧。”</p><p class="ql-block"> 油坊的大炕上我俩静静地躺着。我能感觉到吉虎想翻身又不敢翻的动静。听到他沉重的、无法入睡的呼吸。我往更远处挪了挪,想尽量僻开一点,不敢听他那边有什么声音。</p><p class="ql-block"> 夜深下去,我却无法入睡,强忍着不乱动——我知道吉虎也没睡着。</p><p class="ql-block"> 外面蛐蛐儿在叫,急促地叫着,叫声又急又没特色。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小不点。还有油胡芦的声音,我最烦油胡芦。</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外面的月亮,慢慢地,月亮暗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我入梦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回村,吉虎少有的穿上了对襟老布褂子。但胸脯不似以往。明显鼓鼓囊囊。坏事传千里——人们看我俩的眼神都怪怪的。</p><p class="ql-block"> “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哟!——还不少呢,桶装滿了?”</p><p class="ql-block"> “不甚滿”,我抢着应答。</p><p class="ql-block"> “——看样子今年能吃上油饼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过去了,我察觉到人们指指点点,议论什么。我知道,烫的是吉虎的胸脯,伤了吉虎的心……</p><p class="ql-block"> 吉虎的伤迁延了近月余。后来绷带取了,露出三块大黑痂。吉虎就一直穿着褂子。</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躲着吉虎,害怕面对他。有时经过他家门口,就快快地走过去。躲得久了,吉虎也能感觉到,但他似乎不在意,对我从不提油坊的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慢慢地,我便不再躲。后来,我离开了农村,再没有见到过吉虎。</p><p class="ql-block"> 我离开农村几十年了。</p><p class="ql-block"> 早几年吉虎就去世了。有时候想起来,总有些内纠。</p><p class="ql-block"> 那挂胶皮轱辘大车不知道还在不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