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寒食》

諒

清明，既是节日又是节气，到了这个时节，天地间万物澄澈，一派欣欣然。

小时候我们不叫它“清明”，而称之为“寒食”。把姥姥煮的鸡蛋握在手里，暖和和地奔学校去。姥爷给绑起秋千，两棵树之间或者绑门框上，我们姐弟四个轮流坐上去，俩人一边一个晃着、后面一人推着，忽忽悠悠荡起来。那真是快乐无边，好像一下子可以与天空鸟儿比翼，笑声可以飞到天外去。

寒食这天是不吃热饭的，一家人改善一下伙食，大多是凉拌菜。印象最深的是这一天一定要吃小春葱拌八带，两鲜合一，唇齿留香。爸爸必定会讲介之推的故事，给这顿大餐增加浓浓的传奇色彩。

在春秋时期，晋国公子重耳曾经流亡在外，介之推就割股肉煮成肉汤，供重耳充饥。最后重耳成为晋文公，重赏群臣，却忘了介之推，于是介之推退隐江湖。晋文公后来火烧深山，希望逼出归隐的介之推，介之推坚决不出山，最后死在柳树下。晋文公为纪念介之推，将介之推忌日定为寒食节。

这个故事一直没有忘。人与人之间，恩情与辜负，背叛与坚守，执迷与忏悔，自古至今不曾改变过。

后来对寒食的好感来自于苏东坡的《寒食帖》。曾经有段时间感觉不解：这帖上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宽宽扁扁还歪歪扭扭、行距不均，它好在哪里值得古今文人顶礼膜拜？

后来接触了一些文献，人生经历了一些苦雨，才懂得东坡的心境。这是苏轼被贬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所发的人生之叹。诗写得苍凉多情，至于今日仍能体会到彼时他惆怅孤独的心情。通篇书法起伏跌宕，光彩照人，气势奔放，并无荒率之笔。“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的彻悟一语道破，通透率真。

从前天晚上开始就开始下雨，昨天几乎下了一天。“清明难得晴、谷雨难得雨”。今早上起来凉气逼人，摊开纸笔临一遍《寒食帖》，体会一下苏东坡那年在黄州经历的凄风冷雨。

这是我第一次临《寒食帖》，笔意粗糙，只是想体会那种心情。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清明也是用来怀念的，怀念逝去的人。

上周梦见姥爷，还是在西院里，他靠在南墙边眯着眼晒太阳，我忽然意识到好多年没给他送饭了（当年我们姊妹四个天天轮流给姥爷送饭），深深愧疚着，叫他，他醒了，说在南边饭店吃了。然后他起身给我看他用铁条吊着养的花，白色小花一条条垂下来，跟瀑布一样好看。我说姥爷我端走一盆吧！他挑了最大的一盆给我又靠墙边眯着了…

此刻记录这个梦，仍然禁不住眼泪婆娑。前天晚上我去路边给他送了好多他爱吃的糖果、点心，晚上踏踏实实睡到天亮，一夜无梦。

另一个让我无比怀念的人是我的老闺蜜：蓬。蓬走了，不用再承受病痛的折磨，她的生命定格在51岁。想起她来，永远是眉飞色舞、笑靥如花的开心模样。我们曾经一起走过无忧的青春、走进“欲说还休”的中年，个中滋味，只有我们俩懂得。

今年是她离世第一个清明。那天出去溜达看花，耳机里响起孩子推荐给我周云蓬、叶蓓的《葬花吟》，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一下子哭了起来。一个人在湖边待了很久，安慰自己，蓬是云游去了，可能开心着呢。

苏轼在《寒食帖》里提到海棠花，“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海棠是清明前后开得最柔美的花、也是极富诗意的花，在众多文人的咏诵里，我独爱川端康成的那句“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昨天冒雨剪了几枝海棠，回家郑重地插进花瓶。灯光下，海棠散发着清雅之气，家里一下子有了不同的气氛。

《阳关三叠》兄弟间的一咏三叹、依依惜别应该也是发生在清明前后吧！王维送元二去到边远安西的告别路上，两人慢慢唱和——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元二是谁啊？可以让王摩诘如此不舍？如今人心不古，难有这样重情义的人了。

这几天《阳关三叠》开始学第二段。对我来说，学古琴是修行。没有一点乐理知识、没学过一种乐器，每周接触一段完全陌生崭新的乐谱，实在是莫大的考验。也想放弃，咬咬牙还是坚持吧！

时至清明，天朗气清，东坡在《寒食帖》里写道：“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那么放下手头上的杂冗，多出去走走，跟花木打个招呼吧！不然春光转瞬即逝，要看春花就要等到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