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时

陈春艳

妈妈的十二月歌

　　今天是清明，妈妈离开我们一年又三个月24天了。

那是2021年12月12日早晨，姐姐电话里妈妈逝世的噩耗砸懵了我。那一刻，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回拨了姐姐的电话，没等姐姐接起，又匆忙挂上；急急忙忙穿鞋，却只穿上了一只鞋，就往门外冲，突然想到还没拿行李，而且机票也没买。外甥女婿理解我的慌乱，给我电话，商量着买机票，又提醒我，最好做好核酸再走……这时候，我才逐渐厘清思路：马上跟先生订机票，跑去医院做核酸。做完核酸，回到家里，心空得茫然无措。查看航班时间，可以坐更早的一班，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改签，然后连滚带爬地赶往机场。当我以最快的速度坐上飞机，飞机爬升至高空、机舱内静下来的时候，悲痛的窒息感才蔓延而来。

闭上眼睛，就是暑假我提前返粤，妈妈早起送我时不舍的眼神和关切的嘱咐：“不要天天早餐吃麦片，总吃一样不好；不要工作那么累，记得自己身体不好，要多注意！要开心别生气，生气不好哈。放假就回家来。”我一一答应着，上了车，隔着车窗，向她挥挥手，跟她说：“您快回去吧，我放假就来了。”她嘀咕道：“谁知道这疫情怎么样，能不能走得出来！”我说：“放心吧，肯定能！”

十一国庆，我本已买好回家的机票，但是由于防疫要求非必要不出省，出省要逐级审批，我便只好把票退了。 10月1日中午，想跟妈妈问候一下，便给已经到了上海的儿子电话，问姥姥怎么样，在干啥？儿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五一就是在每天陪妈妈去医院吊针中度过，所以我意识到有问题。就祭出要与姥姥视频的大招，他才吞吞吐吐说姥姥突然腹痛、高烧住院了。他说：“姥姥说您请假不易，不让我告诉您。”我当时心急如焚，立即请假赶到了上海。

　　住院的日子里，妈妈依然坚持自理，稍微恢复了一点，就不让我帮忙冲凉了。有时半夜起夜，见我熟睡也不叫我，凡是自己能做的，她都坚持自己做。姐姐们送饭，她都让她们多送一些，怕我不够吃。每顿饭都怕我吃不好，总是在说：“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快吃！”住院第六天的时候，妈妈能下床走动了。每天输液结束，我就拉着她的手，在走廊里散步。妈妈的手干燥而微凉，一握住就让人安心。小的时候，是她拉着我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我们拉着她去散步。

在医院里散步的场地不过是一条二三十米的走廊，但对于大病初愈的妈妈来说，走出病房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即使这样，她每次都还是坚持走到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前，只为了驻足看一看与病房那扇窗里不同的景色。当我指给她看那里有间中学、那里有个酒店时，她都高兴地回应我，眼里满是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妈妈眼里的渴望深深地触动了我，10月9日那天，我写了一首小诗：

与云的对话

当太阳艰难的透过你

射向大地，

千万幢楼睁开了

朦胧的眼。

你在它的眸里，

看到婀娜起舞的仙姿；

它在你的眼里，

看到奋力挣扎的苦痛。

生活就像中间这扇窗，

一面是美丽，

一面是渴望。

跟妈妈聊天，我说我写了首诗，念给她听。听完，她说：“不错！”之后那几天，我就发现她躺在病床上总是念念有词。我就开玩笑，“老妈，您也作诗吗？”她很认真地告诉我：“是啊，我也会写诗。不信我说给你听！”于是她就带着笑声开始唱作她的《十二月诗》。我突然灵机一动，想给她录下来，便打开了手机上的录音功能，我说：“我给您录下来，这是我老妈的原创作品。”妈妈说好啊，接着她就非常配合地重新开始，娓娓道来：

一月开江来打鱼，

二月撒网鱼儿满舱，

三月春暖大雁要来，

四月芒种一年丰收，

五月开花红红彤彤，

六月插秧秧苗茁壮，

七月秋收，

八月打粮，

九月重阳老人登高，

十冬腊月要过年。

很庆幸，那时的灵机一动——幸运地让我留下了妈妈快乐的富有感染力的声音，这也是妈妈留下的最后的声音。（也让我至今想她的时候，仍能听到她的声音，犹如她还在我身边！）

　　10月11日，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还在医院病床上的妈妈，返回工作岗位。13日，妈妈出院了，全家人都高兴极了。15日，与妈妈视频，她坐在沙发上，告诉我她很好，不用惦记，还特意告诉我她过两天就可以恢复散步。

16日上午，突然收到妈妈病危的消息。我们又即刻请假，赶赴上海。经过两次手术，妈妈被送进了ICU，也开始了每天的透析。令人高兴的是妈妈醒过来了，我也在返粤的前一天晚上，获准进入ICU去探望妈妈，但我无法想象这竟是最后一面！

那天，经过各种验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看见妈妈孤零零地躺在靠近ICU门边的病床上。远远望去，妈妈的身上插满各种管子，透析机还在透析，鼻子里插着鼻饲。那一刻，我年迈的妈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那是我的妈妈呀！我的鼻腔酸涩，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先控制了一下自己，才敢走近妈妈的病床，轻轻地叫了声“老妈！”妈妈微微睁开眼。我赶紧走上前，用手替她梳理了一下她那有些凌乱竖起的白发。怕她认不出我来，我又趴到她的跟前，补充到“老妈，我是老五啊！”妈妈有点激动，很用力地说：“老五，你来了！”我替她掖了掖被子，便伸手探了探她被栓塞的右腿的温度。经过几次大抢救，妈妈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也许是感知到我摸她脚的手的凉度，她还是用尽所有的力气问我：“冷不冷？”我告诉她：“不冷，我穿的多。”为了让她放心，我还特意把我穿的衣服一层一层展示给她看。我强忍着内心的痛告诉她：“老妈，我明天要回去上班了，您好好养病哈！”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吃力地说：“回去吧，注意身体！”我说：“您要加油！我放假就来陪您！”她在可动的范围内点点头，并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回去吧，别惦记，没事儿的！”看着我依依不舍，她又朝我点点头，用力地说：“加油！走吧！”探视的时间极其短暂，在护士的催促中，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ICU病房，在我的身后是妈妈殷殷不舍的注视，我很想冲回去抱抱妈妈。当ICU隔离的那扇门合上，将我与那孤独地躺在那里的脆弱而又坚强的苍老的妈妈隔绝时，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心顿时抽痛成一团。时至今日，妈妈用力说出的那句“加油！”犹响彻我的耳畔。妈妈目送我的不舍的目光，犹在眼前。

后来，有喜讯传来：妈妈转出了ICU，姐姐们陪护着。那时，每天能与妈妈视频，她虽然非常虚弱，但都坚强地和我们一起说加油。本来说好了请假去陪护，但是学生出了意外，便耽搁了行程。等到处理好学生的事情，跟领导请好假，第二天准备出发，妈妈却在头一天晚上又再次进入了ICU。那时，因为疫情没有办法探视。我们就只能每天祈祷出现奇迹，而妈妈也顽强地与病魔做着抗争。其实，我知道妈妈一定很想我们，其实我也知道妈妈一定很希望我们陪在她身边，可是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却没能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多陪她一些时日，哪怕是一天或一会都好啊！可是没有，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从10月份以来，妈妈一直缠绵病榻，但是我总是觉着，她还能像2018年那样健康地走出ICU，健康地回家。还能在家里等着我放假，等着我来陪她，还能和我们一起过年、旅游……可是她竟然没有等我就走了，让我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有很多的遗憾——总是觉得还有时间，总是觉着工作很忙，总是觉得要把有限的假留到她出了ICU需要陪护的时候再请……然而这些总是，却酿成了我终身的遗憾！没能在她最艰难痛苦的时候握住她的手，没能在她最无力的时候陪她一程，更遗憾的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妈妈离开我们一年又三个月24天了。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在无数个午夜失眠的种种小空隙里，有突然而至的乍然一醒、蓦然一念、突然一痛——黑夜渺小了一切，也放大了一切，往日时光历历在目。 在这又一年的清明时节，在这阴雨纷飞的清冷中，满眼的雨雾，满耳的雨声，鼓噪着生命中的许多记忆，叫嚣着喷薄迸发的思情，但我终究还是在眼窝润湿的那刻，默默地将其一点点推回心口，小心翼翼地封存：妈妈陪我们走过的世界、我们陪妈妈路过的世界——前所未有，又独一无二！

妈妈，我很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