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音乐是父亲最大的爱好之一,他喜欢唱歌,民国时就读中小学时,他就加入过学校的合唱队,后来还参加过武汉人民文化工作团的合唱队。解放后不久,这个团解散,领导曾打算安排父亲去武汉市青委文工团唱歌。但父亲不愿意以唱歌为职业,便上了中原大学。毕业后,他一直做新闻出版工作。不过,虽然没有走上专业道路,父亲对音乐、对唱歌的爱好却伴随了他此后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60年代初,家里购置了一台唱机,父亲买了很多唱片,这里面包括一套苏联原版的黑胶唱片,曲目有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里的“花之圆舞曲”、《睡美人》里的圆舞曲等。文革中,因担心抄家,家里被迫销毁了一些唱片,后来父亲每每提及此事,都痛心不已。不过,家里还是保存下来了一些唱片,粉碎四人帮后,父亲把唱机和他保存的唱片拿出来,这些唱片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记得唱片中有60年代初中国唱片社出版的《梁祝》俞丽拿早期演奏版本,那是我第一次听梁祝,第一感觉就是怎么会有这么美的音乐。唱片中还有一张深蓝色封皮包装的,是东德出版的《蓝色多瑙河》,我正是从这张唱片中第一次领略了这首舞曲的魅力。还有五十年代中国青年民歌合唱团的专辑,里面有《新疆好》《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等合唱歌曲,那时我们全家经常一起听唱片。在经历了“文革战歌”洗礼的童年之后,父亲的这些唱片完成了我的真正音乐启蒙。</p><p class="ql-block"> 父亲喜欢听毛泽东诗词歌曲,70年代前期,中央乐团创作了一组毛泽东诗词歌曲,其中的《沁园春·雪》是父亲最喜欢的一首。后来这首歌成了他在卡拉ok时的保留曲目。粉碎四人帮后,北京举行了郑律成专场音乐会,音乐会上演唱了郑为毛泽东诗词谱写的系列歌曲,父亲最喜欢其中《十六字令三首》,那时经常听他唱起“山、山、山,快马加鞭未下鞍”。他那时还喜欢为周恩来诗词谱写的歌曲《大江歌罢掉头东》。</p><p class="ql-block"> 十年动乱结束,很多十七年的歌曲解禁,广播电台里不时播放这些歌曲,父亲对这些歌曲很熟悉,经常跟着一起哼唱,我印象最深的是50年代一首名为《下四川》的民歌体歌曲,里面有好些歌词是用四川方言演唱或以道白形式说出来的,父亲最喜欢用四川话说其中的一句道白“走旱路噻”,父亲童年时曾在重庆生活多年,能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西洋音乐重新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中。相比中国音乐,西洋音乐中,父亲听的不是很多,主要是一些器乐曲(包括芭蕾舞曲)和艺术歌曲,他最喜欢各种声乐版的小夜曲,每次电台播放,父亲都要给我讲解,这是托塞里的,这是托斯蒂的,舒伯特的,这是古诺的,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也喜欢上了小夜曲。父亲对托塞里的小夜曲最是情有独钟。父亲还喜欢舒伯特的艺术歌曲《菩提树》。西洋古典交响乐中,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是父亲的最爱,尤其是第二乐章慢板。父亲去世后,在八宝山举行遗体告别活动时,我们特意安排第二乐章(又名《念故乡》)取代哀乐作为现场背景音乐,为父亲送别。</p><p class="ql-block"> 苏联歌曲是五十年代那一代国人都喜欢的,父亲也不例外,父亲会唱的外国歌曲中数苏联歌曲(包括俄罗斯民歌)最多,如《三套车》《海港之夜》《伏尔加船夫曲》《在遥远的地方》《列宁山》《同志们勇敢地前进》《光荣牺牲》等,《列宁山》是一首男高音歌曲,具有浓郁的俄罗斯歌曲曲风,音域极宽广,父亲到80岁时居然还能用高音唱下来,令我非常佩服。后来父母金婚纪念日时,我和我弟在北京的基辅餐厅给父母办了个纪念活动,点了好几个乌克兰功勋艺术家进包间,为父母演唱他们熟悉的苏联歌曲,那次父亲和母亲听着这些歌曲,不时和歌唱家们互动,好像年轻了许多岁。</p><p class="ql-block"> 父亲热爱中国民歌,尤其是少数民族民歌,父亲喜欢唱新疆民歌《等你到天明》《在银色的月光下》,少数民族题材的《草原之夜》更是父亲卡拉ok时必唱曲目,卡拉ok里配的是臧玉琰和关贵敏演唱版的图像,父亲这时总是说,还是朱崇懋唱得好。朱崇懋是他年轻时最喜欢的国内歌唱家之一。不过,我听过朱崇懋演唱版本后,觉得还是父亲唱得更好。父亲十分反感对传统民歌的演唱进行过度的现代处理,有一次电视里转播南宁国际民歌节开幕式,父亲听到青年歌手演唱重新编配的中国民歌,十分不满,认为油腔滑调,失去了民歌的传统美。</p><p class="ql-block"> 影视歌曲中,父亲最喜爱的是电视剧《红楼梦》中的歌曲,父亲中国古典诗词修养很高,他一直觉得小说《红楼梦》中曹雪芹的诗词写得不好,但他对八七版《红楼梦》中王立平为这些诗词谱写的歌曲却颇为欣赏,赞不绝口。他最喜欢的是吴碧霞后来演唱的版本,而不是原唱陈力的版本。</p><p class="ql-block"> 父亲会唱歌,喜欢唱歌,也懂歌唱艺术。他一直主张美声应该多唱中国歌曲,他曾在《文艺报》上发表文章《美声唱什么?》,认为青年歌手大奖赛美声组应该多唱中国艺术歌曲。父亲对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艺术歌曲情有独钟。我对那个年代艺术歌曲的了解基本上都是受父亲影响。从童年到成人,我跟着父亲认识了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沈湘演唱的30年代电影《夜半歌声》主题歌、张权演唱的青主的《我住长江头》、黄自的《玫瑰三愿》......,父亲让我发现,原来二三十年代中国曾有过这么多优美的艺术歌曲。父亲最喜欢三十年代中国音乐大师黄自的歌曲,黄自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任何音乐家也取代不了的。早在40年代,他就特别喜欢黄自的声乐套曲《长恨歌》,尤其喜欢其中的那首男声合唱《渔阳鼙鼓动地来》,晚年离休后,他专门买了一张中央乐团合唱队演唱的《长恨歌》专辑,我有好几次听到他铿锵有力地跟着专辑唱起“渔阳鼓起边关,西望长安犯.....只爱美人醇酒,不爱江山”,听多了,我居然也会唱了。他在网上看到当代中国最优秀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沈洋演唱的黄自歌曲以及沈洋为30年代中国艺术歌曲录制的一个独唱专辑,里面全是他当年喜欢的歌曲,父亲特别欣赏,称赞沈洋有艺术品位和眼光,有文化内涵,后来我跟沈洋提起这件事,沈洋特意送给我一张专辑,让我转交给我父亲。沈洋曾在中山公园音乐堂筹划了一台黄自纪念专场音乐会,我曾经想陪父亲去现场,父亲自己也非常想去,但他当时年事已高,晚上不宜出门,我只好自己去现场代他向黄自致敬。</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上海30年代的流行歌曲比较有成见,不过,也有例外,有一次我发现他从网上下载了蔡琴演唱的30年代陈歌辛作曲的上海流行歌曲《初恋女》,我以前没有听过这首歌,此时一听,觉得还挺好听的,但我也觉得很奇怪,问他:您不是不喜欢这种早期流行歌曲吗?父亲告诉我,他解放前听过这首歌,戴望舒的歌词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蔡琴演唱这首歌的风格也是他比较喜欢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他青少年时期听过唱过的抗战歌曲充满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其中很多歌曲都</p><p class="ql-block">是全民族抗战期间大后方国统区广为流传的,如《热血歌》《救亡进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嘉陵江上》《旗正飘飘》《八百壮士》,这些歌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晚年每次唱起这些歌的时候,都特别投入,慷慨激昂,仿佛回到了童年经历的抗日烽火岁月和内战时期他在武汉的中学合唱队的那些日子。抗战胜利70周年时,他曾在人民网上发帖,指出现在广播电视播放的抗战歌曲不全面,老是那几首翻来覆去播出,都听腻了。而当年许多国统区好的抗战歌曲很少播放。希望有关方面能组织演唱并播出。父亲临终前,我在医院陪护他,他曾表示想听音乐,我用手机选了一首三十年代的抗战歌曲《白云故乡》,他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不是这个版本,30年代,韦瀚章的这首歌词有两个作曲版本,于是我又找了另一个作曲版本播放,他终于点了点头。三四十年代,这首抗战歌曲伴随了父亲的少年时代,现在父亲又在这首歌中渐渐远去。</p><p class="ql-block"> 音乐是父亲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音乐抒发了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寄托了他对艺术的向往、对生活的热爱、对时代的感怀。</p><p class="ql-block"> 而对我来说,父亲是一座音乐宝库,我总是能在父亲这里挖掘到他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好听的歌曲和音乐,我也喜欢和父亲分享我找到的一些音乐。我甚至觉得音乐是我们父子二人最好的沟通方式。在音乐中,我能感应到我父亲的内心世界,感受到他的童年和青春,感受到他所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我还惊奇地发现,虽然我们两代人在一些方面的观念观点可能不一样,但我父亲喜欢的音乐我基本都喜欢,尤其是在对黄自和三十年代艺术歌曲的喜爱上,我和父亲堪称真正的同好和知音。我能在音乐中与父亲发生共鸣和感应,这也许是另一种意义的血脉传承吧!(注:本文背景音乐为父亲喜爱的黄自1932年创作的歌曲《思乡》,沈洋演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