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爸咱妈

白玉良

<p class="ql-block">  每个人都有父亲母亲。每个人对父亲母亲都会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在心底深处单独存放,随着时间的流逝推移,这份情感就像封坛多年的老酒,没有封坛时浓烈,但比封坛时纯绵。</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弟姐妹共有六人,三男三女,排序是女女男女男男。</p><p class="ql-block"> 大姐是1952年6月5日出生的,之后每两年便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出生,一直生到我算截住了,而我与第五个孩子也就是我的二哥有三年的年龄差,这也是唯一一个有三年时间差的兄弟姐妹间隔。</p><p class="ql-block"> 后来大姐说,实际上她不是老大,她的前面还有两个孩子,不幸都夭折了。至于前面的两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还是两个都是男孩或者两个都是女孩,大姐也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如果母亲生了八个孩子,母亲就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位英雄的母亲。有关大姐前面还有两个孩子这件事,母亲从没有说过,至少没有对我说过。按照时间算,大姐前面的两个至少有一个应该出生在解放前,如果出生在解放前,无论是生活条件还是医疗条件都将是非常艰苦的。所以这件事如果正如大姐所说的前面夭折了两个也毫不奇怪,过去日子穷,能生不能养并不是个别现象。在1994年之前我们家住过平房,一趟房住了六户人家,每家都有六个孩子。在我们家的前排平房,至少有一户人家是七个孩子,很幸运,他们都存活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2020年8月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单独组团一起回过一次东北故乡,一路上热闹的不行,想想如果在大姐前面的两个哥哥或者姐姐存活下来,我们八个一起组团旅行,年龄最大差距将超过15岁,快要成为两代人了,那么将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呢?</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1993年去世的,母亲是2008年去世的。很遗憾,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2019年的清明节前夕兄弟姐妹有过动议,想把父亲母亲的墓地从老城区的烈士陵园迁移到郊外的玉皇岭,原因是现在的烈士陵园太小,墓碑和墓碑之间的间距太窄了,每逢早清明晚十一扫墓,鞠躬还好,跪拜祭奠就需要倾斜着身体,很不方便。而玉皇岭是新墓园,这块墓园是请香港的风水先生看过的,墓园占地130亩,园内“苍松翠柏、亭台楼阁、秀出幽静、小桥流水、环境清幽、风水独特、地势开阔、气氛祥和”。但迁坟这样的大事事关后辈的福祸,需要所有子女一致同意才行,有一个人有疑问都办不成。议了一年没有结论,老坟不敢随便乱动是关键因素,所以我们6个人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p><p class="ql-block"> 2020年春节,大哥说爸妈的墓地不迁了,墓碑可以换一换。墓碑是1993年父亲去世时立的,2008年母亲去世时重新修缮过一次,到2020年碑面有些斑驳,碑上刻的字也模糊不清了。大哥这个动议得到了其余5个人的一致赞成,于是,在2020年清明节的那一天,我们6个平均出钱给父亲母亲立了一块新的墓碑。碑文还是老碑文,没有重写。</p><p class="ql-block"> 今年我实岁60了,在2月初做了一次手术,由于是肺疾手术,术后一直咳嗽,一说话咳嗽就更厉害些。所以,坚持了6个月的喜马拉雅主播和抖音主播被迫中断了,所有的兴趣爱好限制在君子动手不动口上,不能说,可以写。在想了几天之后,我在群里发了一个动议,说:今年的清明节快到了,想写一篇纪念咱爸咱妈的文章,请哥哥姐姐们一起参加撰写。方式是大家说,我来动笔写,行不行?哥哥姐姐们都说好。当天三姐就在群里留言,讲述了爸妈的一段往事。第二天大哥和二哥也在群里留言,讲述了父亲去世之前发生的一些故事。三个姐姐这几天和我在一起吃饭,边吃饭边回忆,在回忆父亲因脑溢血突然去世,母亲躺在炕上一病不起时,三姐还掉了眼泪。三姐说:每天晚上我从咱妈家走,掩门的那一瞬间我就受不了,咱妈望着我,很无助。壮年时,妈在我们家中,乃至在整个白氏家族中,绝对是一言九鼎的存在,权威中的权威。能让妈无助的,也只有爸了,虽然爸在家里说啥都不算。</p> <p class="ql-block">  大姐白淑行:你们知道咱们家为什么搬迁到河南吗?是因为我,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咱们家是1970年搬迁来的吧,那前儿还在东北阿城,我高小毕业,15岁就下学了,在家闲逛了三年。69年我18岁那年,阿城纺织厂招工把我招进了工厂,我们那一批总共有60多人,是一起被招进了纺织厂的。纺织厂好是好,一个月能挣36块钱呐,真心不算少,就是离家太远,离家得有20多里地,挤公交车,还要再走半个小时,买不起自行车,早晨天不亮就得出发走路上班,天黑才能走路回家。那前儿我刚18,刚够上班的年龄,咱爸不放心,怕我上下班有危险,特别是晚上下班怕我遇到坏人,咱爸就每天晚上接我,等我回来。一次两次行,时间长了,咱爸也有工作,有时候也接不了,接不了心里就不踏实,咱爸和咱妈嘀咕了好几回,也没有好办法。70年厂子要搬迁,从阿城搬到许昌来,不是厂子全部都搬,只搬一部分,大部分还得留下,咱爸和咱妈商量着也想搬,主要是解决我上班难的问题,据说在许昌的新厂房和家属区只隔着一条马路,上班又近又安全,不用提心吊胆,咱妈刚开始不大同意,不同意的原因主要是河南太远,也不知道那里怎么样,好活不好活。再说千里迢迢的,连个亲戚都没有,能行吗?后来咱爸打听,说是河南不错,物价便宜,一块钱能买12个鸡蛋呐,另外,即使报名也未必能去得上,组织上还得挑挑,挑上的才能成为搬迁户,看上去应该是个好事,咱妈就同意了。那前儿的搬迁户都得是知识分子,会画图啥的,得是工厂的技术骨干。本来没有咱们家,但咱爸争取了,厂里也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咱们家搬迁可有意思了,锅碗瓢勺都带着,啥东西都舍不得扔。玉森(我的大哥)背着的书包还是破的,小林(我的二哥)穿着勉裆裤在天安门前照相,上衣还有咱妈给他们缝的补丁,脚上的鞋露着脚趾头看上去真像一群要饭花子。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手里还端着毛主席语录。别看衣服破,可个个都精精神神的。哎呀,那些照片不知道丢哪儿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许昌开始没有住房,上百个家庭分散着住,有住学校的,有住招待所的,有住旅行社的,有住干店的,住啥地方的都有。咱们家住在火车站对面的“七一大旅社”,算是条件好的了。咱们来的时候正是九月份,天还很热,蚊子、苍蝇乱飞,墙上还有壁虎。“七一大旅社”住了几十户人家,做饭的时候一起生炉子,狼烟动地,孩子满地乱跑,吵吵闹闹。到供销社买油买面,河南话听不懂,费老劲了。咱妈刚开始受不了,偷偷的哭了好几回,说老白呀,你说这是啥地方,不是人能呆的呀,我真上了你的当了。</p><p class="ql-block"> 搬到许昌后我在机加车间上班,老有人给我介绍对象,那前儿不兴自由恋爱,得有人介绍,你姐夫比我大6岁,你姐夫的姐夫是我们车间主任,你姐夫他姐看上我了,来说媒,起初咱爸咱妈都不同意,嫌弃你姐夫岁数太大,还一脸麻子,可是他姐夫是车间主任,我不敢得罪他们,先是答应处处看,后来慢慢的也就处上了,一来二去的就和你姐夫搞对象了。这件事把咱妈气的够呛,咱妈脾气暴,打人下死手,因为这件事我没少挨打,笤帚疙瘩都打飞过。咱爸不吱声,不吱声就是不同意。那时候我也不听话,咱妈越打我我越犟,非他不嫁。时间长了,咱妈看我铁了心,慢慢也就不打了,后来也就默认了。好坏都是自己找的,咱妈再厉害也没用。真结婚了,咱妈还得准备新棉被褥,四床褥子四床被,咱妈没缺我的,铺盖都是里外三新的。</p> <p class="ql-block">  二姐白淑娟:说起咱爸我有一件事一直放不下,我是1979年结的婚,一直跟婆婆在一起住,说老实话,我和公公婆婆处的挺好的,在一起住了十几年也没红过脸。可一直在一起住也不是那么回事,1993年厂里自建了几栋小平方的商品楼,我够条件就买了一套四楼的房子,那时候刚开始时兴商品房,价钱便宜,500块钱一平米,总共才68平米的职工福利商品房。当房子交工给了钥匙打开房门一看,房子刷的浆一半是白的,一半是蓝的,上半截是白的,下半截是蓝的,恶心死了,就像过去的医院那样,过去的医院就是上半截刷上白浆,下半截刷上绿油漆。我想,得把刷好的浆都得铲掉重新刷,要不这房子没法住。我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就去铲墙。铲墙这个活是装修工的活,咱哪里干过这个,第二天手上就起了两个水泡。咱爸看见我手上的水泡,问是咋回事,我告诉咱爸是铲墙磨的,咱爸说你手嫩,别铲了。晚上去新房,看见咱爸点着灯在一点一点的帮我铲墙。我说:爸,你咋来了?爸一边铲墙一边说:在家闲着没事,闲着也是闲着。让我过不去的是,之后的不久,咱爸就因为脑溢血去世了。有时候我就想,咱爸是不是因为我的新房子着急了,要是因为这件事咱爸没的,那得多让我多后悔,肠子都能悔青了。</p><p class="ql-block"> 咱爸死的太突然,咱妈一下子接受不了,人基本就崩溃了,神经衰弱的厉害,整宿整宿不睡觉,当时咱们傻,不知道咱妈这是抑郁情绪,一直认为咱妈是悲伤过度。差不多得有两年咱妈都过不来那股劲。后来没办法,是玉森呐还是谁领咱妈上医院了,做了全身检查,结果除了原来心肺上的老毛病,其他都还好,西医没给开药,后来又看中医,有个王大夫,说咱妈这是神经官能症,这个毛病好治,说你们作为儿女的破费点,给你妈买点酒,让她每天喝几杯,喝几杯就能睡好觉了。</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咱妈因为啥过不去这个坎吗?那天咱爸咱妈吃中午饭,咱爸还抱着白云(我的女儿),吃着吃着咱爸说头疼,并且越说越厉害,咱爸把白云放下,说要躺一会,咱妈说,你就是能装,吃个饭也不消停。平时咱妈说咱爸都说习惯了,咱爸咱妈都不觉有啥,可这次说咱爸,咱爸没反应,叫了几声咱爸还是没反应,这时咱妈才着急,推门出去叫邻居,邻居叫的120,到医院咱爸就不行了,咱爸是大面积脑溢血,救不了。就因为咱妈说了咱爸“能装”,而咱爸是真头疼,不是装的,并且这是咱爸和咱妈最后的人生对话,咱妈受不了了。</p><p class="ql-block"> 咱们家妈当家,平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做饭洗碗基本都是咱妈干活,按照咱妈的说法,咱爸啥家务都不做,啥闲心也不操,咱爸把每月的工资交个咱妈就算完成任务。也不是咱爸不干家务,是干不好,有一次咱妈让咱爸买土豆,结果买回来的土豆都跟鸡蛋差不多大小,还不便宜。还有一次咱妈打发咱爸打酱油,结果咱爸打回来一瓶醋,气的咱妈站在厨房骂,一骂咱爸就走了,不在家里待了,等差不多该吃饭了才回来。久而久之,咱妈也就不指望咱爸了。</p><p class="ql-block"> 咱妈骂咱爸,也有把咱爸骂急眼的时候,咱爸急眼的表现是扭头走出老远小声说:这套玩意儿!只要说出这句话就说明咱爸急眼了。咱爸骂咱妈的这句话,我听见过。</p> <p class="ql-block">  大哥白玉森:我记得是68年呐还是69年,在东北有一回,咱五叔所在的轴承厂着火,火很大,咱五叔差点没被烧死在厂里。火被大伙儿扑灭后,咱爸说得给五叔压压惊,那天买了些凉菜,还炖了一锅猪肉粉条,那时候也没啥好酒,就是散装白酒,还是咱妈打发我去打的。咱爸和五叔都是有酒量的,咱妈炒菜做饭,大家正吃着,家里直接就闯进一群造反派,就是穿草绿军装,胳臂上套红袖章的哪一种,都是小青年。他们进屋就喊,革命小将受苦受罪,你们在家大吃二喝,是何居心?他们吵吵的厉害,咱爸说慢着慢着,咋回事?其中一个看着像头头的造反派说,厂里失火,抓人了,抓了革命小将,抓进去的是我们的人,为啥没抓你们? 咱爸挺沉着,说厂里失火就得把全厂人都抓进去吗?你们都是厂里的学徒工,为什么没抓你们?那个头头说,火是从锅炉房着起来的,你弟弟就在锅炉房,你弟弟就是纵火犯,就应该抓起来。咱爸说,是不是纵火犯你们说了不算,得公安局说了算。造反派不讲理了,说我们就代表公安局,今天就得把你弟弟抓走不可。</p><p class="ql-block"> 造反派越吵声音越大,越吵越凶,邻居们都跑过来看热闹。咱妈很机智,知道跟这帮小崽子没法讲理,就没跟着咱爸和这帮小子吵,直接跑出家门,到隔壁邻居家打电话,要保卫科来人。那前儿咱爸是厂里保卫科副科长,家里没按电话机,那前儿只有科长以上才能安装电话。咱妈打完电话不久,保卫科长就带着三四个人来了,保卫科长是军人出身,四野转业干部,打打杀杀习惯了,进屋对着造反派就是一顿裤腰带,一脚把“喂德罗”踢飞,“喂德罗”不偏不倚,正好掉到酸菜缸里。造反派那帮小青年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纷纷落荒而逃,邻居慢慢也散了。事后咱妈说,这顿饭赔大了,一缸酸菜全完了,里面都是烟头,烟灰和残汤剩饭,酸菜没法吃了,全倒扔了。</p><p class="ql-block"> 嗐,咱爸去世的太早,没得着咱们的济。想想有时候心里不好受。93年9月8号,我去深圳出差,临出发之前咱爸发现我要用的一只人造革的旅行箱子有一个一拃长的口子,咱爸说小子,我给你补补你再带上,我说不用。咱爸说穷家富路,怎么也不能让你带破皮箱出门。我执拗不过咱爸,只好让他去补。没想到我这次去深圳就成了和咱爸的永别,我刚去五天就传来咱爸不在的消息,急忙乘飞机往回赶,赶到家也来不及了,咱爸已经不在了。</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二姐说咱爸是因为她的新房子,让咱爸着急上火了,对咱爸有愧疚,实际上我也愧疚啊。91年我做生意,被人家骗了100多万,那前儿家里哪有什么钱呐,被骗了就是被骗了,要么倾家荡产,要么就是吃牢饭,因为被骗的钱是公家的钱。咱爸上老火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眼睛里有血丝,嘴角有溃疡。你说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小时候让咱爸操心,大了还让咱爸操心,怎么说呐,没法说啊。后来总算是把钱整回来了,运气不错,才真正的躲过这一劫。</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咱妈也是挺愿意显摆的。还记得2005年清明前咱们一起陪咱妈回河北老家祭祖吗?真有意思,因为这事儿,五婶把咱妈都得罪了。</p><p class="ql-block"> 回老家祭祖是咱妈提出来的。那前儿咱爸不在了,咱爸他们兄弟五个,大爷不在了,三叔、四叔、五叔都在,三叔、四叔都在河北老家,五叔在哈尔滨。咱妈说现在你们都有出息了,咱们回趟老家,祭祭祖,上上坟,让他们都看看咱们家怎么样。还有,一定得把老五和老五媳妇叫上,让他们也都回去。</p><p class="ql-block"> 咱们都没坐火车,为了显摆,都开着汽车,我从郑州过来,小林从许昌过来,小良从北京过来,三辆豪车,老气派了。按照咱妈的要求,咱们在老家摆的酒席,还包了一场电影。咱妈神气的不得了,高兴的不得了,拄着拐杖,站在河北省衡水市武邑县清凉店村白家大院中间指点江山。三叔三婶,四叔和疯疯癫癫的四婶,老叔老婶还有老家一群孙男弟女,一个个老老实实听从咱妈的训话,要说三叔不济也是个正团职转业干部,四叔大小还是个村长,那也是村里一霸吧?可都老老实实的站在院子里听话,没人敢起屁。第二天去上坟,东西都是咱们按照咱妈的要求准备的,按道理,应该咱妈边烧纸边念叨,对白氏列祖列宗说说家里情况和好事什么的。谁知道老婶不知道因为啥,抢先说了一堆祭祖的话,把咱妈要说的基本都说完了。当时咱妈没说啥,但肯定心里有气了,上完坟当天晚上就敲打老婶,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上坟该你说话吗?我还站在这里呐,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一点规矩都没有。说的老婶一个劲儿给咱妈陪不是,说没考虑那么多,的确不应该。老婶是个老中专,怎么的也算文化人。但别看老婶有文化,咱妈没文化,可老婶在咱妈面前不好使。</p><p class="ql-block"> 其实咱妈的这个理挑的没毛病,事儿是咱妈张罗的,钱是咱妈花的,却让老婶把话说了,咱妈能不生气吗?</p> <p class="ql-block">  三姐白淑芬:咱爸脾气好这是谁都知道的,咱爸不光脾气好,还幽默呐。68年那年我10岁,看见过咱爸被游街批斗,咱爸挨批斗是站在“嘎斯”汽车上,汽车两侧各站了一排“当权派”和“保皇派”,先是在厂区里转悠,然后在阿城街里转悠,最后停在厂俱乐部门前,被批斗对象头戴报纸糊的高帽,胸前挂一块瓦楞纸牌子,咱爸的牌子上写的是“保皇派白长起”,咱爸那前儿还不是“当权派”,只是“保皇派”。车上有打锣的,敲鼓的,另外还有高音喇叭不停的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曲。那前儿我小,不懂事,跟着别的小孩看热闹,看见咱爸站在车上不知道是咋回事,就是傻呵呵的站那儿看。咱爸也看见我了,看见我后冲我笑,还跟我挤眼睛。我也冲着咱爸笑,笑着笑着批斗会就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回家把咱爸挨批斗这件事告诉了咱妈,咱妈很生气把我痛骂了一顿,最后威胁我说:再去看热闹打断你的狗腿。吓得我再也不敢凑热闹了。咱爸回家后,拉着我出去买吃的,在路上说那是大家伙儿闹着玩呐,不要当真。</p><p class="ql-block"> 咱爸要幽默起来能笑死人。有一回咱妈烧炕脸熏得黢黑,咱妈一边洗脸一边说,这一天天造的像鬼似的。咱爸在一边抽烟一边接话说:你还不如鬼呐,鬼哪有你难看呐。给咱妈说笑了,咱爸也嘿嘿笑。</p><p class="ql-block"> 咱们家孩子多,生活困难,别人家孩子能吃的咱们家吃不上,年年吃救济。这种情况直到大姐、二姐、大哥参加工作,我和小林下乡之后才慢慢得到改善。77年那年我19岁,我下乡一年多了,要说我们那会儿下乡条件是真的好,每月给24块钱,年底还有分红,年景好的时候能分400多块,青年点的伙食贼拉好,每星期都杀一头猪,管伙食的那小子想和我搞对象,对我好的不行,每次打饭都比别人多,不光是饭,菜和肉都比别人多。那小子现在半身不遂了。当时他也不明说,我也装糊涂,多给了我也不感谢,少给了我就吵吵。我差不多隔一段时间就往家里带一饭盒榨菜炒肉丝,我们青年点离家就在往襄县走20公里橛那里,扒个拖拉机就回来了,有一天我回来给家里送肉丝炒榨菜,顺带看看爸妈,天太晚就没回青年点,在家里住的。半夜突然被一阵哭声吵醒了,揉眼睛看看,是咱爸在黑影里擦眼泪,我问爸咋地啦,咱爸缓了好一阵才说:刚才作了一个梦,梦见你在冰天雪地里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是一整车牛粪,你的脸冻得通红,手是皴的,嘴上咧着口子,拉也拉不动,我要帮你推车,推也推不动,干着急使不上劲,天上刮着风,下着雪,我心疼你,急醒了。咱爸哭,我也哭。咱爸说不哭了,睡吧。我说嗯。咱爸躺下了,去睡了,我躲在被窝里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们青年点生活条件可好了,咱爸后来去郏县青年点当带队干部,才知道青年点的生活条件其实比家里好。咱爸平时不怎么管咱们,也不怎么说咱们,咱爸对咱们的疼是在心里的。</p> <p class="ql-block">  二哥白玉林:1986年咱爸要退休,厂里在咱爸到底应该算离休还是算退休上扯来扯去,实际上也不是扯来扯去,是当时的组织部部长扯来扯去,不给办。理由是咱爸在解放前的那一段历史没有相关档案证明材料。能不能按照老干部离休,和退休相比差距可大了去了,离休医药费全报,还能享受只有老干部参加的会议和阅读的文件。咱爸上火了,看见咱爸上火,我也憋着火。那天是二愣子结婚,我喝了一顿喜酒,出得门来,正好看见组织部长路过,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心想就是你坏,不好好给我爸办事,今天让我碰见你了,我岂能轻易放你过去?我上去一把薅住对方的衣领子,瞪着带血丝的眼睛骂,说就是你不给我爸办理离休手续是吧?那年我26,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见啥都不忿,瞅啥都别扭的年龄。我心想你欺负人都欺负到老白家头上了,你以为老白家都是好欺负的吧。</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厂里的组织部长和咱们家还有点亲戚关系,拐着弯的亲戚,离八竿子还远点。组织部长看我有点混不吝,也有点害怕。这些小官都不怕说理,就怕流氓,怕横的。我这一薅衣领子,他先是一愣,急忙用手往外推我,嘴里还说,小林子,你不能打人,有理说理。我仗着酒劲说,不能打人,今天打的就是你。对方说,我是你叔。他越这样说我越来气,说你是我叔还给我爸扯闲篇,今天我非打你不可。这时候边上围了一群人看热闹,吵吵嚷嚷的。我正来劲,突然挨了一脖溜子,劲儿很大,我一捂脸,刚想骂,回头一看,是咱妈。咱妈说,你给我滚回去,大人的事你掺乎什么!咱妈这一巴掌把我打醒了,咱们谁不怕咱妈呀,我捂着腮帮子,死死瞪了组织部长一眼,扭身跑了。咱妈跟对方说,孩子该管我也管了,孩子他爸的事该办也得办,否则孩子心里有疙瘩,管住了这次管不住下次,你说对吧。</p><p class="ql-block"> 要说聪明咱妈可以算得上最聪明了。知道话咋说,事儿咋办。后来咱爸的事办成了,大哥出了大力,找了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很会办事,趁着组织部长出差,开个会就把事情办好了。那个组织部长出差回来后,知道了咱爸办完离休手续也不再说啥了。本来这个事就是一个简单的事,没想到他把事情整复杂了。</p><p class="ql-block"> 93年9月10号我到山东单县出差,那前儿我搞销售,经常东跑西颠的。早晨走的时候看见咱爸咱妈都在家,咱妈洗床单,咱爸在门口坐在马扎上看报纸,我给了咱爸10块钱让他买早餐,因为有时间还和咱爸说了会儿话,吹了会儿牛。我说爸,我马上就能签回一个35万的合同,合同不大,但挺挣钱,这一把就能挣个三五万块钱。咱爸听了老高兴了,放下报纸说在外面办事稳当点,别毛手毛脚的。12号我办完事,坐上汽车准备上山东曹县,买完车票坐上车,心头突然开始一阵无名焦虑,坐立不安。那时候还没有手机,也没法给别人打电话。心想曹县不去了,心里不踏实,还是先回家吧。到了家属院碰到个熟人对我说,你知道了吗?我说知道啥?他说,别问了,快回家吧,回来就好。我走到房头,看见大哥和小良,看到了靠墙的一排花圈。天立刻就塌了。</p><p class="ql-block"> 咱爸去世我一直没看见咱妈掉眼泪,你们看见没有?刚开始我觉得奇怪,不对劲儿。咱妈是后反劲儿,刚开始不知道打击有多大,咱爸的丧事都办完了,静下来了,咱妈不行了,一下子就倒下了,几年没出家门。别看咱妈平时对咱爸吵吵把火的,到事儿上咱妈还是受不了,老伴儿老伴儿过的不就是伴儿吗?伴儿没了,心劲儿也就没了。</p> <p class="ql-block">  我,白玉良:我最小,实际上在家里没吃着什么苦,没当过兵也没下过乡,出了校门进校门,出了校门进厂门。“生在蜜罐里,长在红旗下”。吃的比哥哥姐姐们好,穿的也比哥哥姐姐们好,用的也比哥哥姐姐们好。我参加工作时咱们家的条件在慢慢好转,为什么好转,因为都大了,都能挣钱了,多多少少都可以补贴家用了。</p><p class="ql-block"> 1985年到1987年我被企业借到北京工作,那时我还没结婚,不多的工资除了给咱妈,就是生活费。有一次咱爸和咱妈到北京看我,在北京还住了几天,咱爸咱妈来北京我可高兴了,带着他们去王府井和西单,还去了大栅栏。过去的大栅栏和现在可不一样,沿街都是小商小贩,以卖衣服鞋帽的居多。咱妈转悠了一会儿,说要给咱爸买双鞋,咱爸说买双布鞋得了,大栅栏有个“内联升”,“内联升”的布鞋老好了,又舒服又耐用,“内联升”这三个字还是郭沫若写的呐。好像咱爸咱妈第二天还要去一下天津,去天津去干啥我忘了,反正是要去一趟办点事。咱妈不干,说几年不买鞋,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在北京买鞋怎么的也得买一双皮鞋。咱爸说没有必要,布鞋就挺好,还透气还跟脚,还便宜。咱妈说是给你买鞋,不是给我买鞋,别不知好歹。咱爸不吱声,依了咱妈。多少钱买的我忘了,反正比“内联升”的布鞋贵,并且贵不少。三接头,牛皮的,锃亮锃亮的,咱爸也挺满意,估计这辈子咱爸也是第一次穿皮鞋。第二天晚上咱爸咱妈回来了,咱爸一瘸一拐的,我问咱爸咋啦,咱爸说,你妈可把我坑苦了,非买这双破皮鞋,磨得脚起了两个水泡,左脚一个右脚一个。咱爸坐在凳子上,慢慢的脱鞋脱袜子,我看见在他脚后跟有两个血泡。咱妈也不说话,看着咱爸吸溜嘴,只顾抿着嘴乐,一边乐,一边找出一根针,用打火机把针烧了烧,然后让咱爸抬脚,挑泡,挤水,又用药抹了抹。我问咱妈这些东西在那里买的?咱妈说家里带的。</p><p class="ql-block"> 1995年我又被企业派去北京当驻京办主任,这次时间长,一直到2015年才回来。我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是在北京上地开发区买了一块地,紧挨着华为在上地的基地;第二件事就是跟着领导跑“许继电气”上市,1997年4月18号,许继电气在深交所如期上市,作为奖励,领导专门让我乘坐飞机从北京到深圳深交所参加敲锣仪式,这份荣誉相当重。咱们全厂差不多万把人,股票上市参加敲锣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坐的还是波音747,舒服的很。这些事对于企业来说都是大事,办这些事肯定得炫耀,肯定得吹牛,特别是得跟咱爸咱妈吹牛。咱爸高兴,一高兴就点烟斗,抽两袋。咱妈高兴,咱妈一高兴就问这问那,问够了就对我们说,还是我老儿子有本事。</p><p class="ql-block"> 2005年开始,企业因为乱投资开始缓发部分员工工资,到了2006年,企业资金链已断,全厂员工工资都面临拖欠的风险,厂子也快倒闭了。厂领导几乎借遍了所有商业银行,并开始互保借贷,十分危险。这当口,我在北京负责一个大项目,合同金额8个多亿,厂领导一趟一趟的往北京跑,大家都等着这个项目续命。这时候三姐打电话告诉我说咱妈病了,住院了,我问是啥病,三姐说是肺心病,你得回来。我说我现在回不去,再等一两天就出结果了,等出了结果我马上往回走。</p><p class="ql-block"> 项目中标的那一天晚上,厂领导请客户吃饭,我陪同。吃饭前大嫂打来电话说咱妈报病危了,我心里着急,盼着饭局早点开始早点结束,好在那天吃饭的酒鬼不多,但因为厂领导不喝酒,他的酒都是我代替的,所以那天喝了有小半斤白酒。吃饭间,大嫂又打来一次电话,说让我今天务必回来见妈一面,再晚恐怕来不及。接完电话我心里更着急。那顿饭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漫长得一顿饭了。吃完饭,把人都送走,我和小萍(我老伴)开车往许昌走,晚上9点出发,早晨7点到的许昌,开了一晚上汽车,说实话还是挺危险的。到许昌我俩就奔医院了,看见咱妈在ICU,手脚都被捆着,插着呼吸机,还昏迷着,当时我就哭了,喊着说,妈呀妈,你可不能死啊,老儿子回来了,怎么着你也得再让我看你一眼啊。我哭,小萍哭,三姐哭,哥姐和嫂子都哭。</p><p class="ql-block"> 晚上咱妈醒了,醒了就叫我,我赶紧进去跪在咱妈床前,你们谁都想不到咱妈第一句话跟我说的是啥?咱妈拉着我的手问:良啊,你负责的那个大合同签下来没有?一句话让我眼泪使劲流,抹都抹不及。你说咱妈大字不识几个,也没有在厂里待过几年时间,年纪轻轻早早就退休回家看孩子去了,可革命觉悟,思想境界咋就这么高呢?这句话根本不是一个家庭妇女能问出来的话。直到现在我想想那个情景,依然让我感动不已。我说妈呀,你就放心吧,还有你老儿子办不成的事儿?咱妈眯上眼,双手放在胸前,心满意足的抿着嘴笑。咱妈了不地啊,她老人家虽然不识字,可懂大道理啊。咱们6个能明事理,涨本事,绝对与她老人家的培养教育分不开。</p><p class="ql-block"> 咱爸咱妈都不能算长寿,也许是我们让他们操心折了他们的阳寿。孩子多,收入少,在这种条件下还要让咱们吃得饱穿得暖,不容易,操心劳累是不可避免的。</p> <p class="ql-block">  清明节快到了,今天下了一场细雨。想起咱爸咱妈的许多往事,又开心又难过。去年有部电视剧叫《人世间》,周秉义、周秉昆、周蓉就像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爸爸周志刚和妈妈李素华就像我们的爸爸妈妈,都是黑土地养育的,又都离开过黑土地。他们都经历了三线建设,并且都或多或少的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给家庭带来的些许变化。他们善良、淳朴、嫉恶如仇,他们都经历了与我们相同而又不同的磨难,并坦然面对和接受了儿女众多时的操劳。</p><p class="ql-block"> 想念你们,亲爱的爸爸妈妈。</p><p class="ql-block"> 你们在,我们是幸运儿。你们不在,我们便是孤儿。</p> <p class="ql-block"> 2023年4月4日</p><p class="ql-block"> 清明节前夜</p><p class="ql-block"> 于光明新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