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图片来自网络</h5> <br> 张公堤边的南瓜苑。<br>清晨。秦老七的场子。欢墩在舞剑,憨坨在耍棍,几个小点的伢有的劈掌,有的弄拳,还有些在那树底下练站裆。场子里热火朝天。秦老七踱到那口深塘边,一眼望去,远处柳林上的天已露了鱼白色。小筋子怎么啦?正自嘀咕着,小筋子来了。<br> 小筋子一进场子,噗通一下跪倒在秦老七面前,双手捧着两条沙袋,说,师傅,小筋子再也不能来跟师傅学艺了,这沙袋交还给师傅了。说着,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秦老七心里一沉,说,起来,你爹前些时不是见好些么?小筋子站起来,哽咽着说,昨天又发烧,到宗关街上看了陈先生,拿了好半天脉,却不肯开方子,还把我娘拉到一边说,要赶紧预备后事。<br> 秦老七沉吟半晌,说,待会我去看看你爹,你不练了,作何打算呢?<br> 娘叫我去拉黄包车。<br>啊,拉黄包车,你腿力好,身架也高,倒适合你,这沙包你留着,每天早晚照样绑在小腿肚上,依旧沿深塘跑,沿张公堤跑,练长了,自会受益无穷。<br> 欢墩、憨坨几个小伙伴围过来了,叽叽喳喳地问起来,小筋子,你的轻功不练了?小筋子,黄包车又长又重,你拉得动吗?秦老七嗔道,都回场上练功去,小孩子家,你们晓得么事!<br> 小筋子走了,秦老七看着那远去的身影,惆怅万分。小筋子肌紧骨实,灵动敏捷,是练那纵跃腾越功夫的好料啊。十四五岁的伢,就得为生计奔波,秦老七不由一声长叹。。 <h5>图片来自网络</h5> 小筋子拉黄包车,一晃就是半年多。小小年纪,每日弓腰曲背,屁颠颠地拉了那铁把儿大轮车,在那洋灰路,石头路,泥巴路上奔波,由此得了个名号:小车夫。这名号是行内车夫们喊出来的,细品起来,颇有点同情、爱怜甚至赞许的意味。这黄包车夫,多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一个瘦骨拉筋的十四五岁的小人儿,拉了那长大沉重的车风里颠雨里跑,人心都是肉做的,那些靠出力气挣钱的汉子们哪能没有点同情心?<br> 人说江湖道上,同行是冤家,小筋子得到业内人这样的宽容就不简单了。<br> 小筋子拉这黄包车有个优势,土生土长,熟门熟路。这汉口西边一带,各处的村落,寺庙,学堂,码头,工厂,商铺,街巷,老屋,那叫熟稔得闭了眼睛也能找到。再加上人机灵,见人爷呀婶的甜甜地叫,逗人喜欢,生意也就兴旺。每日里有那多多少少的铜子儿装进兜里,家中柴米油盐也就有了着落,他爹的病竟有了转机,原本死气沉沉的家渐渐也有了些生气。由此,小筋子拉起车来,更是乐此不疲。 <h5>图片来自网络</h5> 这一日逢礼拜天,张公堤上行人如织,提着篓子的,拎着麻袋的,挑着担子的,推着独轮车的,男女老少,一簇簇人紧挨着宗关水厂外沿的铁丝网,纷纷朝河边老街走去。小筋子送走一个礼帽长衫的客,刚把车停到路边一株杨树下,忽见堤下不远处的天主堂门口有人招手。生意又来了,小筋子水都顾不得喝,连忙带着车往堤下奔去。<br> 天主堂那高大的半圆拱门下,一男一女站在洋灰地坪上等车。那男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西装革履,掖下夹了个皮包,显然是有身份的人。身边那女人穿一身和服,云鬓高挽,面皮雪白,蛾眉黛青,嘴唇朱红,一手挽了那男人,一手拎了个小包。小筋子寻思,是个东洋婆子,跟那洋画片上画的一模一样,只怕那男的也是个东洋人了。<br> 小筋子走拢去,将车停在地坪上,笑容可掬地问,太太先生要去哪?那男人反问,小孩,博学书院你的会去?当然会去,沿张公堤笔直朝西,一里多路,朝北拐个弯就望得见博学书院的门楼了,呵呵,请上车。那男女二人一上车,小筋子车把一抬,吆喝一身,走咯——一边将车把上的铁丝儿一扯,一串清脆的铃声响起来,小筋子拉了车朝张公堤走去。要上堤坡了,小筋子一声关照,坐好咯!随即腰腿发力,甩开大步,一气奔上了张公堤。车上那男人说话了,小孩,你的几岁?十八啦!小筋子信口开河,一下就长大了三四岁。十八?嗯,高高的,瘦瘦的,力气大大的。<br> 呵,高高的,大大的,瘦瘦的,这东洋人说话怪怪的。小筋子闷着头笑起来。<br> 张公堤上仍是人流如涌,小筋子一路扯着铃铛,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就是快不了,他只好大声吆喝起来,轧脚了咯!撞腰了咯!擂屁股了咯!一边左右闪避着,耐了性子慢慢行进。眼看就要过水厂外那铁丝网围栏了,良金的油绞铺遥遥在望,再往前路人就少了,就可以扯起胯子跑了。正自暗暗高兴,忽觉身边黑影一闪,就听车上那女人咿咿呀呀叫喊起来。小筋子抬头看去,见一人正朝前狂奔而去,手里紧攥着个粉红碎花的布包。是那东洋婆子的包!小筋子晓得遇到抢犯了,他不假思索地甩下车把,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身后那女人竟大声尖叫起来,小筋子回头瞟了一眼,呀,黄包车侧翻过来了,东洋婆仰天八叉地躺在地上,那男人正拉拽着。抓抢犯要紧,那包要是弄不回来是要赔的!小筋子撒开大步,在张公堤上狂奔起来。<br> 那抢包的汉子稍长个大,步履如飞,眼看快到良金的店铺了,若是下了张公堤,奔过深塘,钻进柳林子里,那就麻烦了。小筋子脚下发力,似一股旋风般追了上去。那汉子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由回头窥探,见是一半糙子伢,显是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一边恶狠狠吼道,小杂种,你再敢拢来,老子捏死你!小筋子健步如飞地撵上来了,刚一近身,二话不说就去夺包。那汉子没料他出手如此快捷,布包瞬间竟到了他手中。<br> 小杂种竟敢坏我好事,那汉子怒火中烧,劈面就是一记冲拳。<br> 小筋子可是历练了三个六月两个冬的练家子啊,只见他一个虚晃,已移步到那汉子身后,右胳膊肘就势一招老和尚撞钟,那汉子哪里经受得了这借力打力的招式,一个饿狗子扑食,早已扎扎实实扑倒在地。 <br> 此时路边行人早围了上来,都晓得是出了抢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认出来了,小声嘀咕着,这是崔家墩的惯偷啊,绰号老飞腿,跑起来像燕子飞,极少被人捉住的,怎么这回栽到这小车夫手上了。正议论间,只见那汉子爬起来了,随即冲出人群,发疯般朝堤下深塘奔去。眼见那老飞腿下了堤,过了深塘,像打惊了的兔子样钻进了柳林。小筋子也不去追赶,自顾返身朝他的车跑去,他晓得,那女人正急她的包哩。。 <h5>图片来自网络</h5> 车已经扶正了,那俩男女静静地站在路边。小筋子拍了拍小布包上的灰土,对那男的说,包拿回来了,您看看,丢什么没有。男人把包递给女人,对着小筋子深深一鞠躬,说,多谢了,我叫岸石了一,你的,什么名字?小筋子抹着额头上的汗,说,我叫小筋子,谢什么,深怕拿不回来哩,快上车,耽误你们时间了。小筋子又拉着黄包车在张公堤上飞奔起来,良金的铺子甩后面去了,深塘边的土地庙也甩后面去了,拐过一片柳林,前面就是博学书院那牌坊式的门楼了。小筋子松了口气,放缓了脚步。岸石了一忽然说,你,顶好,跑得顶快。小筋子把车停在门楼边,说,不耽误先生的事就好。一边扯起颈上的汗巾抹汗,等那东洋人下车。<br> 岸石了一没有下车,指着门楼说,你的,进去。小筋子知道,黄包车是不准进书院的,他告诉岸石了一。那东洋人微笑着,指着那条平滑的洋灰路,说,不怕的,开路。小筋子稍稍犹豫了一会,拉起车朝门楼走去。刚刚走进门洞,门卫过来挡住了去路。这门卫身高马大,猪肝色的脸,铃铛样的眼,穿一身制服,头上围了圈深红的布帕,手里拎了根尺多长的木棒棒,一声哈罗,随后哇啦哇啦乱叫起来。小筋子见多识广,晓得这守门的多是印度人,在汉口租界上,叫红头洋人。此时,岸石了一对那门卫也叽哩哇啦说起了洋话。门卫闪开了,还对着黄包车深深鞠了一恭,小筋子觉得有趣。 <h5>图片来自网络</h5> 博学书院的操场好大,长满了草,薄薄的,青青的,小筋子晓得,那草是特意种的,可惜了大片的地,要是种上南瓜,入了秋,不收个百担千担的瓜才怪。<br> 岸石了一在车上说话了,你,开路的,对面的钟楼。小筋子对这座高耸的钟楼不陌生,特别是那悠扬的钟声。每当夜半凌晨,那洪亮的钟声在南瓜垸的夜空上回荡时,良金店里的马灯最先亮起来。不久,打豆腐的曾家,发豆芽的王家,窗户里都闪起了灯火。待那钟敲到六下七下时,南瓜地头的放牛娃就开始扯起喉咙吼童谣了。塘坎子边下河的堂客,土路上挑担子的男将,场子上练武的伢们,深塘里撒网的渔人……每到这个时辰,博学书院的钟,敲得那南瓜垸人来人往,鸡鸣狗吠。<br> 小筋子还是头一回这么近的看博学书院的钟楼。这是一幢气派的洋房,高大的圆拱门,雪白的门窗框,花花绿绿的窗玻璃,红彤彤的墙壁,还有那楼顶上嵌着的大簸箕般的钟。小筋子把车停在了钟楼前的场地上。岸石了一下了车,回身牵扶着女人也下来了,对小筋子说,你等我。然后挽着女人缓缓走进了钟楼那圆拱形的门洞。。 <h5>图片来自网络</h5> 小筋子把车移到路边的梧桐树下,从车架旁拿出壶喝了几口水,腿一盘,坐地上歇息,一阵南风吹来,好凉快。校园里空旷寂静。远处,一乘脚踏车在操场外的跑道上不紧不慢地骑行,跑道是腰圆形的,那一圈下来,怕有一两里路吧;草地上,几个细伢在踢球,黄头发,灰头发,眼睛珠子一定是绿的蓝的吧,一个个活蹦乱跳的,都是些洋种。小筋子想起来了,今天是礼拜天,难怪见不到学堂里有学生。正自想着心思,听见脚步声,岸石了一过来了,呵,换了装,一身浅蓝色的紧身衣裤,一双雪白的球鞋,活像个踢球的。这东洋人讲究,一日几换衣,不嫌麻烦啊。小筋子站起来了,要拿钱走路,再不能耽误了。<br> 岸石了一好像没有付车钱的意思,盯着小筋子的眼睛,说,你现在不能走,我要跟你来一场比赛。小筋子有点懵,什么比赛?还没开口,岸石了一说,你跑得顶快的,我的跑得更快,我要跟你比,比了就知道了,诺,钱。他掏出一把银元搁到黄包车的座位上。小筋子惊呆了,那一摞银元起码有七八块啊,都是白花花的现洋啊,可以买多少米呀,还有,有了这多钱,爹的药就不愁了,只是,我跑得赢这东洋人吗?<br> 岸石了一一眼就看出了小筋子的心思,笑起来,指着银元说,赢了的,归你,输了的,也归你。<br> 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输了也归我?小筋子瞟了一眼那堆钱,想起爹的药罐子,忽然就上来一股豪气,比就比,南瓜垸的小伙伴们跑不赢我,拉黄包车的大哥们跑不赢我,你这小块头的东洋人未必就跑得赢我!<br> 小筋子两手腰一叉,说,怎么跑?你说!<br> 跑十圈,岸石了一指着那腰圆形的跑道说,谁先跑完十圈谁赢。<br> 好,就跟你比,跑输了,不要你的钱,车钱也不要,要是赢了,那现洋就归我了,你们东洋人说话得算数啊。<br> 岸石了一哈哈大笑,说,一定的算数,走,比赛快快的。<br> 岸石了一先进了跑道,站在一条白线边,摇头晃脑踢脚摆手做准备。小筋子把肩上的汗巾取下来,汗褂一脱,撘在了车把上,打着赤膊进了跑道,紧挨着东洋人站着。岸石了一腰一恭,说,你的,准备好了?小筋子想,我的没得么事准备呀,说,开跑哇。<br> 预备——开始!岸石了一大喝一声,手一扬,脚一蹬,箭一样飞奔而去。小筋子吓一大跳,见他已跑出了好几步,慌了,也撒开两腿,跟在东洋人身后狂奔起来。<br> 岸石了一果然跑得飞快,本来就先跑了几步,现在已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小筋子赶紧脚下使劲,不料脚趾头在那热烘烘的鞋子里溜溜地滑动起来,他缩了缩大趾头,又跑了几步,只听哧啦一声,右脚鞋底的线崩脱了。小筋子急了,扯起胯子一脚两脚,两只破布鞋嗖一下飞上了天,在半天云里翻着跟头,最后啪啪落到了路边。丢了鞋的小筋子劲来了,撒开两光脚丫,啪啪啪啪朝前冲去。此时,两人间已拉开了七八丈的距离。一个在前面狂奔,一个在后头猛追,这操场上就热闹起来。那几个小洋人球也不踢了,惊奇地看着两个奇怪的赛跑者;骑脚踏车的中年人也将车停在树荫里,观赏这突如其来的比赛;远处那排灰绿色的洋房里也出来些人,纷纷朝操场这边走来;这场毫无来由的较量竟吸引了些无所事事的观众。<br> 小筋子奋力地奔跑着,眼看着又跑到那横着白线线的地方,绕了一圈了,那东洋人仍在前头狂奔,还是差了那七八丈远吧,得撵上他。一圈,一圈,又一圈,眨眼间就四圈了,那七八丈远的距离就是撵不上去。他听见了喊声,小子,追!追!小筋子扭头看了一眼,是那几个小洋人。林荫道上,还有些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得撵上他!忽然,小筋子想起了七伯的说道:练这纵跃腾越的功夫,最要紧的是把持心性,要心无旁骛,情似止水,方能进入静若处子之境界,而后意气迸发,即可达纵跃驰骋动若脱兔之状态,此为动静之道。小筋子恍然大悟,静下心来,调匀气息,顿觉神清气爽,身轻如燕。随即目放光华,紧盯着前面那双晃动的白球鞋,那鞋像两只受了惊的白雀子,上下翻飞着,小筋子要撵上那白雀子!顿时,他那双大脚丫仿佛成了一对大鸟,大鸟飞起来了,飞得又高又快,离前面那白雀子越来越近了。跑到第六圈,小筋子终于撵上了东洋人,小筋子跟岸石了一肩并肩跑着,跑得越来越轻松。岸石了一自顾自跑着,对身边的小筋子不理不睬。要超过他!小筋子一心一意地跑起来了,啪啪啪啪,嚓嚓嚓嚓,两人的脚步声伴着两人飞奔着。八圈了,小筋子甩不掉身边的岸石了一,他晓得,这东洋人的奔跑功夫着实了得。还剩两圈了,时间不多了,一定要把他甩到后边去,一定要跑赢这东洋人,不然,对不住病病痨痨的爹,更对不起恩重如山的七伯。这是第九圈,岸石了一不弃不离,如影随形似的贴在小筋子身边跑着。<br> 第十圈,最后一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那不慌不忙的岸石了一突然发力,竟甩脱了小筋子飞奔而去,那两只白雀子又在小筋子眼里翻飞起来。场边已聚了许多人,人们蹦啊,跳啊,喊啊,叫啊,显然是为那东洋人鼓劲助威,东洋人越跑越快,飞一样朝前面那道白线冲去。小筋子朝那白线看去,还有十来丈远近,岸石了一在前头三五步之处狂奔着,向着那道白线。<br> 冲过去!越过那道白线!小筋子一声长啸,如风嘶,如雷鸣,如虎啸,如狼嚎,激越的啸声在那宽敞的操场上空飞扬激荡,小筋子顿觉血脉喷张,筋络舒畅,丹田宏阔,元神清明,周身的浑浊之气竟荡然无存。小筋子似到了忘我之境界,身体忽然轻盈起来,恍然间,早见到那白线亮在眼前。踏过去了?跨过去了?冲过去了?飘过去了?飞过去了?<br> 飞过去了!那道白线已被甩到远远的身后,而小筋子情不能自已,身也不能自已,又乘兴跑了一圈,方缓缓停在那条白线上。他知道,那几个小洋人是在为自己欢呼,那一簇簇人指点议论的是他小筋子。<br> 此时岸石了一仰躺在跑道上,死尸般一动不动,听见小筋子过来了,慢慢翻身爬起来,面对小筋子长叹一声,说,果然跑不过你,你的,大大的厉害!<br> 小筋子喘着,笑着,说,我是靠跑路吃饭啊,当然跑得快。<br> 我过去也是靠跑路吃饭的,在很久以前,我是冠军。岸石了一见小筋子一脸的迷茫,又说,冠军,你的明白?就是第一,就是跑得顶顶的快。小筋子听懂了,认真地说,你跑得真的是顶顶的快。<br> 篓篓篓,东洋人连连摇头,你的快,不可思议的快,你的名字是小筋子,而你,是真正的一块小金子,一块极其宝贵的小金子。<br> 不对,我不叫小金子,我是小筋子,牛肉筋子的意思,扯不断,嚼不烂,明白不?<br> 啊,啊,牛肉筋子?东洋人也有点茫然,想了想说,什么牛肉筋子!你的,一块小金子,真正的。。 <h5>图片来自网络</h5> 小筋子的爹用了名贵的药,身子骨一天天硬朗起来。笼罩在家里的愁云慢慢消散了。最高兴的当然是小筋子,这跑路跑得快也有如此的好处,那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啊。小筋子更加勤奋了,拉着黄包车成日地在那大路,小路,土路,洋灰路上奔波。舵落口,额头湾,双墩,申新纱厂,福新面粉厂,南洋烟厂,皇经堂,皮子街,硚口老码头……一乘黄包车跑遍了西半边的汉口。先生,老总,太太,少爷,洋人,行商,僧道,东洋浪人,地痞流氓,这三教九流五方八处的各色人物要去哪里,小筋子送到哪里。拉黄包车出力赚钱,养家糊口,小筋子觉得有奔头。<br> 这日黄昏,晚霞满天,南风徐来,天气十分凉爽。小筋子将沙包绑在小腿上,沿着深塘不紧不慢地奔跑。七伯说得有,这纵跃腾越之术,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可一日或缺。小筋子谨记着七伯的教诲,日日习练,风雨无阻。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天在博学书院跑赢那个东洋冠军,实是常日苦练的结果。小筋子心里明白。小筋子沿着深塘边的路慢慢小跑着,忽见深塘的麻石桥上站了两人,对着深塘这边指指点点,看衣着不像南瓜垸人。何人饭后在此闲步?小筋子没有在意,径自悠悠跨着小步朝小桥跑去。将到那小桥,忽听有人说道,小筋子,你的,别来无恙。桥头站的竟是东洋人岸石了一。小筋子觉得奇怪,来寻他的?还想比赛一盘?小筋子停下了脚步。岸石了一跟身边的人叽叽咕咕的说话,那人听着,眼睛瞪着,上上下下打量着小筋子。<br> 我的朋友,秋田君。岸石了一告诉小筋子。那叫秋田的矮墩墩的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筋子,忽然走上前,将双掌搭在小筋子的肩膀上,问,你的十八岁?小筋子没吱声,点了点头。<br>嗯——没有的,小小的,十四,十五的。说着,双掌突然发力朝下按去。这双掌一按似有千斤之力,小筋子猝不及防,腰腿一软,几乎扑倒在地。电光石火间,小筋子丹田内如万马奔腾一般,一篷气势骤然涌起,腿,股,腰,肩处顿生出一股强盛的反力,秋田那聚足气力的双掌骤然弹起,矮墩墩的身子连退两步才稳住了脚跟。秋田大惊,连道,厉害!厉害!难怪岸石君大大的喜欢。<br> 一旁的岸石了一笑了, 问,秋田君,他的,可以不可以?<br>嗯,大大的可以!然后,东洋话说起来了,叽叽呱呱,噼里啪啦,一会儿一本正经,一会儿眉飞色舞。东洋人在商谈些么事呢?<br> 天边的晚霞暗淡起来,深塘的水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塘沿那圈小路已融入了暮色,小筋子有点懊恼,今天少跑了两圈啊。两个东洋人的交谈终于停下来了,岸石了一转过身来,面对着小筋子,神情肃穆地说,小筋子君,告知你一个重大的决定,秋田君邀请你到我们大日本帝国,让你接受一流的,正规的,科学的长跑训练,你的奔跑能力将会得到大大的提高,以后,你可以参加许多许多的大型比赛,你会跑得顶顶的快,你会取得许多许多的冠军,你的前途大大的光明。你的明白?请你考虑。<br> 岸石了一的一番话,小筋子似懂非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要我跟这个秋田去日本国,怎么可能呢,黄包车哪个拉?家里哪来钱买米买药?爹娘舍得我漂洋过海背井离乡?还有,在那遥远的东洋岛上,哪个点拨自己的功夫?小筋子不由脱口而出,说,我不喜欢奔跑比赛,我哪里也不去。岸石了一连忙说,你的,现在不作决定,爹的,娘的,商量好了的,再决定,过三天,我们在这小小的桥边见。秋田也说话了,小筋子君,到我们日本国好,洋房的有,银元的有,花姑娘的有,哈哈哈哈……。。<br> 三日后,黄昏,深塘上阴云密布。小筋子刚刚从昏黑的柳林中跑出来,突然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一声炸雷,脚下的瓜地也震颤起来,柳林里传来一阵归鸦的惊叫,深塘里几条碩大的鱤鱼猛然高高跃出了水面,又轰然落入深塘,激起了层层黑浪。狂风骤起,暴雨倾盆而下,小筋子迎着风雨朝石板桥跑去。又一道闪电划空而过,天地间顿时充盈起一片耀眼的蓝光,张公堤上,良金的店铺边,一辆乌黑的轿车闪进了小筋子的眼帘,东洋人真的来了!<br> 小筋子,父亲母亲的同意?全身湿透了的岸石了一一见面便单刀直入,开口就直奔主题。小筋子直截了当地说,父母不同意,我也不同意。<br> 岸石了一的脸垮下来了,为什么的?<br> 你们东洋人在汉口丢炸弹,炸死了那么多中国人,我怎么能跟你们去日本国?还有,你们东洋人在汉口抓劳工,我们南瓜垸就有人被抓去了,在日本做苦力……不是这样的,那是战争。岸石了一打断了小筋子的话,说,这个你还不懂的,而且,要你去日本,是邀请,怎么是做苦力?绝对的不是!岸石了一激烈地分辨着。<br> 大雨滂沱,秋田直挺挺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像一尊石雕。<br> 又是一道闪电,一声惊雷。脸色苍白的岸石了一忽然大声说,小筋子,你的必须跟我们走!<br> 小筋子坚决地摇了摇头,返身朝麻石桥跑去…… <br>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秋田阴沉地望着远去的小筋子,举起了手枪。<br> 不可以,秋田君,不可以的!岸石了一喊道,这个小筋子,是一块真正的金子……<br> <h5>图片来自网络</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