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出生</p><p class="ql-block">民国17年夏,父亲出生于澧县复仁乡龙堰村的一个小山湾。因为那里全是陈姓人聚居,所以叫陈家湾。又由于那里祖上在清朝出了个翰林,故而又叫翰林湾。</p><p class="ql-block">翰林湾山明水秀,十分宜人。</p><p class="ql-block">和许多地方一样,翰林湾也有着自己的传说。</p><p class="ql-block">据说很早以前,有个风水先生来到这里,流连不舍,久久驻足。他看到湾的南面是一脉峻拔的山,三个小山头并肩耸立;湾的北面是一片平缓的山冈,绵延成新月的形状;一条溪流潺潺流淌,从湾中近南山处穿过;几口堰塘波光鳞鳞,嵌在湾里。那个阴阳先生说,三星伴月!好风水啊,好风水!不过他又说,可惜这三星的东边是座马山,而湾里人家聚气处有座土朝门,上面长满了茅草,那户人家发迹后会拆了土朝门建新屋,草没了,马就要饿死了。所以,这里的好运不会持久。</p><p class="ql-block">阴阳先生指的人家就是翰林大嗲的房子。翰林大嗲耕读立身,热衷科举,因家穷,每次赴试,都靠步行,出门前蒸一大麻袋馒头,背着,供路上裹腹。久试不中,毫不气馁,屡败屡战,直到七十二岁,才上黄榜。荣登后,皇帝召见。皇帝见是须发飘飘一老者,便问,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求什么功名呢?翰林大嗲说:“回皇上!日落西山有一红啊!”皇帝大为赞赏!说得好!朕赏你翰林院伺候!皇上还说他名字太旺,陈大成!孔子乃谓之集大成者!遂赐他名字,叫陈达成。皇上细细询问他的家庭情况,知道他家庭贫苦后,赐给他四百两银子,让他回家修缮房屋。翰林大嗲回家后,果真拆掉了老屋和那土朝门,修了新居,大宴宾客。他在翰林院供奉三年后,便告老还乡了。后人中,也再无发达者。</p><p class="ql-block">父亲便出生在翰林大嗲修的那座大宅里,青砖黛瓦,宽檐阔廊,存有历史的厚重感。在我小时候,父亲带我给祖母拜年,祖母还住在那老宅里,不过历经沧桑,老宅只剩下两残间了。</p><p class="ql-block">父亲出生时,家道贫寒,只有点被称为羊丫脑壳的山瘠田。祖父常年在外跑点小生意,从湘潭贩米回来赚钱度日。祖父英年早逝后,父亲和祖母的生活就更加困顿了。</p> <p class="ql-block">(二)求学</p><p class="ql-block">父亲在家乡读完小学,便去县城里的澧县中学读初中。不久,姨嗲姨婆把他接到长沙,入读兑泽中学。</p><p class="ql-block">姨嗲向淑龄,当时在湖南大学读书。姨婆陪读。姨嗲家有良田万亩,是当时澧县最大的财主,人称向家,和临澧蒋家并称。姨嗲当时读书不要家里出钱,他读一年书,就休学教一年书,挣下一年的学费和全家在长沙的生活费。姨嗲学问极好,他本是学的化学专业,但酷爱英语。他晚年对我说,他的英语老师是浙江人,留美归来,家里是大茶商,他常邀姨嗲喝茶,姨嗲便趁机向他学得了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1979年姨嗲落实政策,安排在澧县九中教英语,他在没有任何资料的情况下,凭记忆,一个月时间,编写了一本高中教案。</p><p class="ql-block">兑泽中学在河东,周六,父亲便过湘江与姨嗲姨婆团聚。姨嗲姨婆特别疼爱父亲,每到周末就盼他来,为他改善生活。我在澧县二中教书时,常去看望住在棚场街的姨嗲姨婆。有一次,姨婆对父亲说:“德球!我们当年住在岳麓山好开心啊!”</p><p class="ql-block">兑泽中学是当时长沙四大名校之一,教师多是学界名流,学校声誉极高。</p><p class="ql-block">父亲求学之余,常由姨嗲带着拜访在长乡贤。有一次,他们去拜访了向郁阶。向郁阶是澧县澧南人,和姨嗲是本家,留美生,曾由国民政府派遣考政欧美,时任省教育厅长。姨嗲和父亲去他家拜望,向郁阶矮胖的身躯,气宇不凡,谆谆告诫姨嗲和父亲,读书救国,读书报国。</p><p class="ql-block">当时有个从长沙走出去的人正搅得周天寒彻,父亲有个老师正好和他是同学。父亲和同学们课余便问那老师,那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人?老师沉吟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讲了一个故事。他说,那个人住在武昌东湖时,家里来客人了,给钱要保姆出去买菜,保姆不慎,手中的钱被风吹到湖里去了,空手归来,那人不仅没责怪保姆,还安慰她,重新给钱让她去买菜。</p><p class="ql-block">抗日烽烟遍地,父亲的高中是在恩施南海镇的湖北省立四中读的,一是当时日本人尚未打到那里,恩施尚未受战火蹫躏,读书环境比较安静;二是学费相对便宜;但是生活条件艰苦,全是吃的玉米红薯。后来连这样的生活也坚持不下去了,因为交不起学费,父亲高中未毕业便辍学回家了。</p> <p class="ql-block">(三)谋生</p><p class="ql-block">父亲失学回家便失业了,整天在家无所事事。</p><p class="ql-block">开初,他在亲友和地方机构的支持下,创办了一所小学,自任校长,聘请当地的博学之士当先生。招了十数名学生,热热闹闹地开学。可那先生学博而不精,开课就给学生教错了个字,窗外听课的父亲给他指出来,他不接受,血气方刚的父亲举起教室里的长板凳就打,结果先生被打跑了,学校也就关门了。</p><p class="ql-block">多年后,当时在读的大幺幺当着父亲的面对我说:“你爸爸不把那先生打跑,我们还可以多读些书!”</p><p class="ql-block">父亲又失业了,他为生计犯难。</p><p class="ql-block">他毕竟是个高中生,当时在那偏远的山乡算个不多有的知识分子,是社会各方争抢的对象。</p><p class="ql-block">洪帮因推翻清朝帝制和抗击日寇入侵有功,是当时合法存在的黑社会组织,拉他入伙,委为红旗五哥;</p><p class="ql-block">保里邀他做些公务,任为保干事。</p><p class="ql-block">他都接受了,但干的时间都不长。可这些事情后来成了掣肘他命运的几根稻草。</p><p class="ql-block">而最影响他命运的,是江部的事情。</p><p class="ql-block">自日寇犯境,战乱频频,社会治理体系名存实亡,各方势力蜂起,盾牌的此起彼伏。澧县有支盾牌队伍江正法部,号称千人,被国民政府整编为师,编多人少,到处抓伕。父亲被他们抓到了,因为读过书,委任为连长。祖母天天在家哭啼,亲戚们得知后,凑了200块银元,把父亲赎了回来。</p><p class="ql-block">人回来了,但是又一次失业了。</p><p class="ql-block">恰好这时,大军南下。1949年7月23日,澧县解放,新政权建立。征粮是当时最紧迫的要务,需要大量人手。8月中,父亲在刚刚建立起来的农会的推荐下,参加征粮工作。</p> <p class="ql-block">(四)履职</p><p class="ql-block">父亲参加征粮,最先是到大堰垱粮库当记账员,登记每天入库的数量。这对一个高中生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加上他工作努力,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p><p class="ql-block">当时的区政委(相当于后来的区委书记)冯三槐同志到粮库检查工作,发现父亲工作表现突出,便调到自己身边当秘书。</p><p class="ql-block">冯政委是参加过抗日的干部,河北人,南下澧县履职,性情耿直,魄力很强。他一字不识,对父亲很信任,所有文字材料方面的工作全部依靠父亲。有时深夜加班赶材料,父亲在办公室写,他就坐在旁边,用炭火炖钵子,材料写完了,他俩就一起喝酒。</p><p class="ql-block">这是父亲一生中工作最顺心的时光。</p><p class="ql-block">建政初,形势复杂,随着运动的深入,许多地方出现了过火行为,父亲也受到了威胁。当时家乡农会派人到区公所,要抓我父亲回去批斗,冯政委知道了,跑到办公室,抽出随身佩带的驳壳枪,猛地往桌子上一拍,怒骂:“奶奶的逼!老子的人你们也抓?!老子枪毙你!”吓得来人慌忙跑了。</p><p class="ql-block">征粮工作难度大,风险高,冯政委常派父亲到一线督促工作。一次他和谭徽嗣伯伯(后担任过澧县常务副县长)到中武那边去督查,走到戈头峪与彭家厂之间的一个聚居点,转过一个屋山头,突然发现一群人蹲在禾场里吃饭,那群人有二三十个之多,每人背一支冲锋枪或轻机枪,他们也第一时间发现了父亲和谭伯伯,见他俩背着枪,马上把他们围了起来,边吃饭边审问。父亲他们知道遇到土匪了,但人少不敢先动,土匪也知道他们是征粮干部,准备吃完饭动手。幸运的是,正在拉网剿匪的县大队来到了对面山上,他们发现了那群人,知道不是自己的队伍,马上吹起军号,居高临下冲锋,土匪慌忙砸掉饭碗,往湖北方向跑了,父亲和谭伯伯才死里逃生。</p><p class="ql-block">有一年父亲带我去石公桥大幺幺家走亲戚,路过那里,他还指给我看了县大队出现的那个山头。</p><p class="ql-block">征粮后,父亲由县里调派,到涔南、焦圻(当时属澧县)参加土改;到界岭、宜万、中武参加抗美援朝征兵;参加西洞庭湖治理,带领一个大队的人马日夜奋战;……</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工作得到了县委的肯定和老百姓的认可,每到一地,都留下了较好的评价。</p> <p class="ql-block">(五)被贬</p><p class="ql-block">父亲努力工作,得到了很好的回报。当时澧县有“双马捧二球”之说,这是对他极好的奖赏。</p><p class="ql-block">县委两次呈报地委,安排他当区长,但因为成份问题,都没批准。这成了他终生的遗憾,晚年常对我嘀咕,也和他的朋友说过一些次数。</p><p class="ql-block">他说:“那个出身害了我!”</p><p class="ql-block">父亲出生时,家中贫穷。祖父贩米卖,赚一点吃一点。家里房子还是翰林大嗲留下来的老宅;几乎没有田产。祖父去世后,宗亲还想赶我祖母和年幼的父亲出门,分掉他们的房屋。是我祖母娘家人出面帮打官司并赢了,才保住了那点薄产。我祖母非常能干,祖父去世后,她勤劳苦做,节俭持家,陆续购置了三十多亩山田,还开了一个油榨房,赚钱供我父亲读书。土改时,按澧县的标准,家庭人均田地十五亩以上的才划为地主,祖母当时家里有三个人,三十多亩土地是不够划为地主的,可家里还有个榨房,按规定抵十五亩土地,这样刚好达标了。父亲由于没有在家管事,不叫地主分子,叫地主子弟。</p><p class="ql-block">因为成分问题,父亲升迁无望,但还是不带情绪一如既往地工作。</p><p class="ql-block">1956年审干,父亲在江部被迫任伪职的事被查出,而他此前没有对组织上交待过这事,属隐瞒个人历史,不过,鉴于父亲当时是被迫的,同时他参加工作后表现非常好,县委书记马书玉签字指示只作一般历史问题处理,批评教育,不影响使用。</p><p class="ql-block">1958年肃反,五人领导小组办公室突然加重了对父亲的处理,开除留用。对父亲的这个处理没有公开,只是内部监控掌握。父亲还是照常卖力工作。</p><p class="ql-block">当年,父亲调到了卫星人民公社(大公社,辖原有的如东、永丰、双龙公社),安排担任办公室主任。卫星公社党委书记刘后学伯伯对父亲十分赏识。父亲干工作是拚命三郎,而刘伯伯更是全县著名的务实书记。刘伯伯恢复工作任县环卫处书记时,父亲带我去看望他。坐在他的房里,父亲当他的面对我说,刘伯伯当年工作玩命,和干部群众相处很融洽,公社开大队书记会,几十个人并排睡在一起,全部用被子盖住头和身子,只露脚出来,他就可以凭脚认出是谁,喊出名字来。</p><p class="ql-block">刘伯伯工作突出,组织上决定调他任益阳地委农村部副部长,正准备第二天去报到,又一个通知来了,留下来参加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而他在这次运动中被开除了。</p><p class="ql-block">不久,父亲被调到永丰公社。</p><p class="ql-block">不久,又调到七里湖农场,接着被安排到分场工作,他还是不讲价钱任劳任怨。期间,农场栾书记还曾动员父亲把全家迁来农场。他回家一说,大嗲当场反对,说那里人生地不熟,又是水窝子,涨大水骇死人,不愿去,这个想法就打消了。</p><p class="ql-block">但是,1962年,他被下放回家了。</p> <p class="ql-block">(六)下放</p><p class="ql-block">父亲下放回家了,当时他已与母亲成家,便成了永丰公社复兴大队第四生产队的一名社员。</p><p class="ql-block">他一直读书和工作,很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不谙农活。生产队安排他棉花地里锄草,他把棉花苗锄了,草留下来了;安排他秧田里剔稗草,他把稻秧扯了,稗草留下来了;安排他扯秧,他扎不紧秧把,挑秧的人装担时一提就散了;插秧,整块田别人都插完了,只有他的后面露出一垄白亮的水光……</p><p class="ql-block">当时母亲已在贫下中农的强烈要求下,从县渔鸭业社的会计,回乡政府(当时的小乡)当会计,公社化后,又回到大队当会计。碍于母亲的面子,队里暂时没有给他太多难为,还给了些照顾,但时间久了,也照顾不了那么多了。</p><p class="ql-block">他挑土,肩膀磨出了血包,完成的土方也比别人少;他挑稻,常常在泥泞的田埂上摔倒;割谷,被镰刀划破手;打调子,把别人的调把打落……</p><p class="ql-block">幸亏当时有些好队邻,同情他,帮助他。他栽秧落后了,有手脚快的人在后面接;割稻落后,有人在前面帮;挑土,有年轻力壮的人主动和他绞伙;推鸡公车不稳,有先完成任务的人帮他扶……</p><p class="ql-block">那时碾米,要挑到距家很远的抽水机房里,我几次亲眼看到,大队里的年轻干部顺路帮他把碾好的米挑回来;家里的生活用水,需要到屋后的湖沟里去挑,队里的年轻人也时不时帮他把水挑回来……</p><p class="ql-block">1973年,县里修小渡口节洪闸,大队为连,公社为营,县里为团,照顾他体虚力弱,先在连里当通讯员,后到营里,团里,写稿,做宣传鼓动工作,虽也辛苦,但对他来说,比体力活还是轻省得多。</p><p class="ql-block">特别是家里人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心。从不要他做家务,以至于他后来偶尔想自己炒一下饭吃,连锅铲把都不会拿。家里有好吃的,总要给他留着。有苦事难事,也常常是母亲和大嗲小嗲挡在前面。</p><p class="ql-block">那时贫穷,靠生产队的工分分配过日子,一年上头,分不了几个钱。家里人要生活,特别是小孩子要读书,要穿衣,大部分要靠副业。有年腊月三十,吃了团圆饭,大嗲和父亲去屋后面的月亮湖里挖藕,想年后卖钱,为我们交学费。当时下很大的雪,北风呼啸,冰凌如刀,大嗲和父亲的腿脚都被刺破了,淌着血,大嗲把自己坑塘里的藕挖完了,父亲还在泥水里开场子,大嗲过去帮他掀泥巴,告诉他识藕路,和他挖完塘里的藕,才一起哆嗦着挑回家。</p> <p class="ql-block">(七)受难</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我正在天井里玩耍,突然看见父亲从外面急匆匆地跑回来。</p><p class="ql-block">我纳闷,他不是在地里出工的吗?怎么现在就跑回来了呢?</p><p class="ql-block">小嗲问他,他不作声,在屋里东窜西闯,爬到搁楼上乱翻,找出几本账薄,藏到灶膛里,用灰蒙盖着。</p><p class="ql-block">一会儿,屋前屋后来了很多人,四五十个吧,有的拿着枪,——三八枪,有的拿着刀,——当年杀日本人的大刀,有的拿着红缨枪,把我们的屋严严实实地围着。来人也不做声,进屋翻箱倒柜,到处搜查,搜了半天,一无所获。正要撤退时,灶里冒出来了一丝丝的青烟,带队的人觉得奇怪,找个棍子在灶灰里拨,拨出来了几个账本,边都已经烧焦了。他拿出来,一页页地翻看。突然,说了声:“有问题!带走!”随行人员一拥而上,把我父亲摁倒在地上,捆了个二筒,押走了。</p><p class="ql-block">我当时在旁边,觉得好玩,也隐隐觉得有点没面子。</p><p class="ql-block">我当时最不开心的,是有个铁夹剪,母亲做账簿用的,不锈钢的,当时很少见,我很想当玩具,要了多次,母亲不肯给,可在那天失踪了。那夹剪母亲藏在搁楼上了,那天上搁楼的,只有一个人,那人我认识。</p><p class="ql-block">我当时尚小,我心里想,这些人怎么这样呢?!</p><p class="ql-block">父亲被抓去了,由公社审押。那个本本里写着他开会时做的记录,刘少奇作报告的内容,当时是犯禁的。父亲立马被关起来了。父亲被关在距公社不远的抽水机站,手脚反绑,悬空吊着。第二天,母亲给他送饭,已是气息奄奄了,饭送到了,人才放下来,母亲涕泪独吞,喂他吃了饭,他才慢慢缓过气来。</p><p class="ql-block">母亲给父亲送了饭,又要回去出集体工。还有我们这些年幼的儿女要打招呼。小嗲的干儿子干儿媳妇,也就是母亲的干弟弟干弟媳德岳叔和叶呀呀住得离抽水机站不远,他们说:“姐姐!哥哥的事你不要管了!我们给他送饭!你管家里的事去吧!”他们一日三餐给父亲送饭,自己吃粥,也要给他送干饭,煎蛋,炸小鱼,做最好吃的菜,时间达一个月之久,直到父亲释放回家。</p><p class="ql-block">所以,我们心底里,德岳叔和叶呀呀,是我们最亲的亲人。</p><p class="ql-block">父亲的厄运,牵连到了家人。母亲的会计职务被人觊觎,组织查她的账,有人偷偷撕了她的单据,并借此向她发难。大嗲被大队里不明不白地关押,惹得出身贫苦且一身功夫的他暴跳如雷直想打人。</p><p class="ql-block">那时,亲情友情等等人性的温暖也保护了父亲。有一次,在永镇河开我父亲的批斗会,甚至有不怀好意的人参与其间,见来者不善,母亲的杨姓族兄翠太伯伯、翠鹏伯伯、翠玉伯伯、翠丙伯伯、翠珍伯伯等暗中商量,每人带一把结实的椅子参会,他们约定,只要有人动手打我父亲,他们就一齐上台,砸烂会场,打倒打我父亲的人,把我父亲抢走。</p> <p class="ql-block">(八)起用</p><p class="ql-block">当时的情况让父亲深感绝望,母亲明白他的精神压力,对他说,你不要管家里的事了,你去找你的老同事老朋友,看他们能不能帮你。</p><p class="ql-block">父亲当时已不能随便出门,若有事出门必须到大队请假批准。他便给曾任县委副书记、当时恢复工作任甘溪区委书记的卢祖贵伯伯写了封信,说了自己的情况。不久,卢伯伯就在县里开会时,给红湖区委朱修林书记说了,请他过问一下,尽量给予照顾。同时,又给当时的永丰公社党委书记、也是父亲的老同事的陈克忠叔叔打电话,请他关照。过了一段时间,大队书记通知父亲,要他去公社报到。</p><p class="ql-block">当时永丰公社准备修办公楼,那时是计划经济,县里批给的计划物资不够用,需要自行采购一些弥补缺口。公社领导鉴于父亲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有些关系,便要父亲当采购员,采购基建物资材料。</p><p class="ql-block">爸爸圆满地完成任务后,又该回家干活了。我当时虽小,但也晓得爸爸回来了又要受磨,我多么希望那办公楼慢点修起来。</p><p class="ql-block">好在当时永丰公社中学要修教学楼,面临同样的问题。公社党委研究决定,由我父亲给中学当采购员,采购物资。</p><p class="ql-block">这也是我后来虽然没被推荐,但同样也可以上高中的原因之一。</p><p class="ql-block">这两项工作都完成得比较好,于是,公社党委研究,安排我父亲去林场工作。</p><p class="ql-block">永丰公社林场在松滋河外洲上,是与水争地挽的一个小垸,里面有邻近大队的两个生产队;还有一个知青林场,约二三百个知青集体下放在这里务农;再就是公社林场了,一二十个年纪较大、退下来的大队或站所干部照顾性安置在这里,在自己的生产队拿工分,在林场做事,主要是种西瓜、花生、黄豆、棉花等农作物,还有无核蜜桔、意杨、水杉等果木林用材林,收入主要归公社。</p><p class="ql-block">父亲他们住的房子是用芦苇编的把子糊上泥巴做墙壁,上面盖的油毛毡,低矮,阴暗,潮湿,人之外,老鼠是常客,蛇也偶尔光顾,还有野兔、刺猬等时不时来凑热闹。可父亲当时非常满意,母亲也很高兴,父亲去不久,假期里,他们就要我去小住几天,我欢天喜地地跑去,到那里一看,既没有书读,伙食又差,睡在房里,气味难闻,只挨了两三天,我就回去了。</p> <p class="ql-block">(九)慈爱</p><p class="ql-block">父亲节俭待己近乎苛刻,把全部的爱倾注到了儿女和亲人身上。</p><p class="ql-block">他长期穿着破旧的衣服,母亲说:“给你做几套新衣服吧!你穿的这样差,出去找别人办事,不象个样子啊!”父亲说:“我穿这个衣服,他们就不让我进门了吗?”</p><p class="ql-block">当采购员时,在外出差,每天有点生活补贴,他舍不得花,攒着,等回家时,买点肉或其他的菜全家享用,从来不在外面吃独食,有时甚至还饿肚子。</p><p class="ql-block">我从小就看到,家里一般是来客人了,才弄点好菜,上桌时,父亲陪客人说话,筷子动得少,大都让客人多吃,让我们小孩子多吃。</p><p class="ql-block">他在山里长大,湖区抓鱼的一套基本不会。我们家里弄鱼主要依靠大嗲,但是,父亲为了多弄点鱼给我们吃,他也硬撑着随大伙去罩鱼,大多时候是空手而归。有时罩着鱼了,鱼在鸡罩里横冲直撞打脑,他又不会捉,只能喊大嗲捉上来。</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天麻麻亮,出早工,在门口篱笆边,他看到了一个大脚鱼,两三斤重,他硬是冒险把那凶恶异常张口乱咬的脚鱼抓了回来,给我们改善生活。</p><p class="ql-block">我在尚未达到学龄的时候,肛门长个息肉,时常流血,而弟弟又染了结核,久治不愈,父亲为我们治病,到处拜医求药,卖掉了他在职时购置的唯一值钱的东西那块手表,想尽办法送我们治疗,吃了很多的苦。</p><p class="ql-block">最厉害的是给小妹妹治病的事情。小妹妹出生只有6天,得了破伤风,治疗一段时间,不见好转,这病在当时难得治好,没有特效药,在公社医院里当医生、与父亲亲如兄弟的宋伯伯、周伯伯都劝父亲放弃治疗,免得到时人财两空。但父亲坚决不放弃!每天收工后,大概下午6点多钟吧,他就挑担箩筐,一头放着小妹妹,一头放点饮用水或其他东西,从家里出发,步行二十多华里,到津市人民医院找医生给小妹打针,然后步行回家,往往到家的时候已是鸡叫二遍了。每天如此,坚持一个多月,苍天有眼,小妹妹的病终于治好了,包括宋伯伯、周伯伯在内的医生都啧啧称赞,叹为奇迹。</p> <p class="ql-block">(十)圆满</p><p class="ql-block">1978起,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父亲开始为他落实政策的事奔走,但因为没有找到他被错误处理的情节,迟迟没有结果。他年复一年地找县里、地区申诉,进展不大。</p><p class="ql-block">1984年,我调到澧县二中任教。进城了,办事就方便些了。我也按照父亲的交待多次找有关部门和领导汇报父亲的情况。到县里,到地区,不厌其烦。</p><p class="ql-block">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主管部门细心的负责同志在我父亲几尺厚的档案中找到了1958年错误开除他的工作的材料,平反的事才有了着落。因为他当时已年近六十,所以,平反后直接作退休安置。</p><p class="ql-block">随后,母亲的事也落实了,弟弟妹妹们也进城并安排了工作。</p><p class="ql-block">父亲持有的是一颗不设防的心。退休后,他连陷骗局,被他以为根本不会骗他的人所欺骗,负债累累,并将债务转移到家里来,严重影响了家庭的生活和发展。好在全家人齐心协力,从容承担,捱过了本不该有的难关。</p><p class="ql-block">父亲身体本无大碍,年轻时,有个胃病,中年后,奇迹般地不医而好了。七十多岁时,还骑行几十公里,跑到永丰、如东去会老朋友。第一次得上较严重的毛病,是二十多年前,我因急性支气管炎住院,他天天去医院看我,我耽心他的安全,劝他不去,他硬要去,结果有一天在路上被一辆中巴车撞了,人没生命危险,但从此得了个高血压病。</p><p class="ql-block">近十年前,他的心脏出了问题,血管内壁脱落,他想手术治疗,考虑他年事已高,多方征询医生意见后,我劝他采用保守疗法,他听取了我的意见,免了痛苦,享了天年。</p><p class="ql-block">去年疫情肆虐,我被隔在外地,不能回来;解封后,疫毒漫延,我怕传染双亲不敢回来。父亲多次问大妹:“你大哥几时回来的?”大妹也没转告我,想必他当时思儿心切!</p><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后,出殡的前夜,大妹对我说:“大哥!爸爸生前想要你写篇文章,让人们了解他的身世。你明天就写篇文章,搞个仪式,在亲友面前读一下吧!"考虑到当时疫情严重,和弟弟商量后,这个事免了。</p><p class="ql-block">父亲逝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即将来临之际,孚春机屏作纸,以指代笔,搜罗记忆,草成微文,谨作一缕心香,奉献于青天丽日之下,那里有永远挚爱我们的、我们永远挚爱的父亲的不朽灵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