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特辑｜｜奶奶的织布房

侗情时代

作者：菜根

2002年8月，我接到父亲的信，说奶奶又生病了。奶奶上八十五后，身体似乎每况愈下大不如前，大病小病不断，但每次经过四姑精心治疗，又慢慢的恢复了健康。那时候我刚到一家新公司，事多，不便请长假，也以为奶奶不过是贪吃了一口“六月六”包的粽子，消化不良，过些日子，又会好起来。可是后来又接到父亲信，说奶奶卧病在床一个月了，已经有十来天粒米未进，完全靠着四姑打吊瓶支撑下来，恐怕来日无多。我这才慌了神，急忙请了探亲假，匆匆忙忙往家赶。

一路上其实我并不显得有多难过，就是走进村来，也还在想着，奶奶还会像以前一样，听说我回来了，从床上爬起来，依旧站在长廊往下看，等着我。

可我赶到“故店”，奶奶并没有在长廊上的任何一扇窗口出现，也没有出现在一楼她以往煮猪潲冒出黑烟的窗口。听到我与路人打招呼，从长廊上探出头来的只有四姑、弟媳和弟弟他们。

他们看到我，又缩回头去，去给奶奶报信。

后来，我听四姑说，奶奶听到我回来的消息，嘴里嘟囔着，吐出一句细若游丝的感叹：“对想！”显然，她很高兴。

屋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有父亲四兄弟，四姑，母亲，我的弟弟妹妹们、弟媳等等，都围在奶奶的床边。公格站在门口。

他们看到我进来，不用自主地让出了一条道。

我看到奶奶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头比以前小了很多，眼窝凹陷，脸颊瘦得皮包骨头。这哪里还有一点像以前脸庞红润饱满的奶奶？！我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她枕边，嚎啕大哭。奶奶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她那已经瘦骨嶙峋的老手，颤抖着，抚摸着我的脸颊。

奶奶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我们把她扶起来，抬到火塘房早已备好的竹椅上，奶奶仰面躺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四姑说，奶奶留下最后这一口气，就是等着再见我一面。

是呀！奶奶是我最敬爱的亲人，我是她最疼爱的长孙。我从小到大，就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一手带大的。

小时候我特别爱哭，仿佛就像一不小心跌落人间，洞悉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生下来就没日没夜的哭，白天哭，半夜哭，无休无止，弄得初为人母的母亲穷于应付，手忙脚乱，奶奶就把我接过来，主动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不管白天还是半夜，也无论外面多么寒冷，只要我一哭泣，就爬起来，抱着我，走呀走，摇呀摇，直到我再次安静下来。

就这样，我在奶奶温暖的怀里渐渐舒展开来，又在她宽厚的脊背上渐渐的长大。

我清楚的记得，奶奶背着我，在“闷朵洛”（水井）边的“食堂田”里种菜、摘菜，那时候我还不满三岁。我还记得四岁的时候，麻疹初愈，奶奶出去采摘猪菜了，我醒来不见奶奶，又是撕心裂肺的哭，谁哄都止不住。奶奶背着一大背篼的猪菜回来，在入屋门口石阶间的那段泥地上，我踉踉跄跄地迎向她。我也还记得，她带着我，跟着一帮老奶奶、叔妈、姑妈、舅妈去田里捉鱼，用竹簸箕拦在水田一头，她们从水田的另一头，弓着腰，撩着水，往竹簸箕里驱赶小鱼儿。我站在田埂上欢欣鼓舞地看着。

后来我长大了，跟随父亲去邻村皮所读小学，到县城读中学，到成都读大学，到深圳工作。但不管我离家多远，只要回来，走到老木屋楼下的乡道上，就一边喊着奶奶，一边往老木屋上走。闻讯出来的奶奶，就站在窗户上，看着我走进屋去。每次我见过奶奶，这才折回来，走下斗牛场，回到父母的家里。

可是，奶奶就这样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奶奶了。我心如刀绞。

奶奶的丧事办得比我预料的要冷清（相对84年秋公公去世的时候），村里很多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空了，守夜的人寥寥无几，只是正好赶上高坝一年一度的“七月二十”歌节，热闹了一天。但话又说回来，公公过世的那些年，村寨里很热闹，到处是人，可食不果腹，相比之下，还是要好得多，至少吃饭不是问题了。这是题外话。

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上山”（入土安葬）回来，最后的一个环节是“烧包”，把奶奶生前所用的物件，包括衣服、被褥等统统烧掉。

当我从堆积在火边的物件里捡起一片纺织机上使用的篦子扔进火海，看着篦子被大火吞没，我想起了奶奶的织布房。

奶奶过去是殷实之家，叔叔苏肇眉早年跟随王天培参加北伐。她从不会田间劳作，但种菜种地、家务活都是她一手包揽。奶奶是织布能手，家里的棉被、被单、老人穿的粗布衣都是她纺织的布料做成的。

织布是一个精细活，从棉花脱籽，弹棉后搓成棉条，转动纺纱机纺线，盘纱、煮纱、排纱，上机织布。她一年到头，忙完了地里的活，忙完了家里的活，就忙着纺线织布，每个工序都做得特别的认真细致。

奶奶的织布房在三楼，是我们家老木屋最敞亮的一间，两面开窗。西南面的窗户对着对面“高绷”民居，越过民居可以看到兴寨那条斜斜往下的山脊，偏西可以看到五月间杜鹃盛开的“美文坡”，也可瞭望“登狼山”。窗口下是贯通上下寨、人来人往的乡道，以及乡道边的供销社。我经常站在窗边看着供销社的老龙悠闲地坐店里卖糖果、卖布料、卖其它日用品，还可以看到比我大一些的小朋友在废弃的斗牛场草垛丛里玩耍。

窗口外横着一根悬吊着的木头，偶尔用来晾晒衣服被子，或者晾晒刚收割回来的小米、“憨”等谷物。但有一天在没有晾晒衣服和谷物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三只鸽子，停歇在晾衣杆上，两大一小，两只大的站在两边，小的站在中间，嘀嘀咕咕的欢叫着。它们上午飞来，下午飞走，第二天又飞回来。它们给了我很多乐趣。直到有一天，仅仅飞回来两只，小的不见了，两只大的咕咕地哀嚎着，此后就再也见不到它们的身影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伤心了好几天。

没有了鸽子相伴，我只好安安稳稳坐在奶奶坐着的长条高凳子靠窗的一头，静静地看着她织布。

奶奶织起布来，有条不紊，梭子在她的手里就像小船儿游来游去，这只手从那边送出，穿过上下两排纱线，这只手接过，那只腾出来的手轻轻一拉篦子，脚下咣当一踩，发出一声悦耳的声音，上下纱线就交织在一起了。她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布面绵绵不断地滑落在地，堆积得越来越多。

有时候我也趴在窗口上，望着远处的山峦。远处延绵的山峦起起伏伏，呈环状，把突兀的整个高坝地区包裹其中。

“奶奶，那是哪里？”

“那是彦洞乡呀！宝。”奶奶瞅一眼我手指指向的山峦方向，说。

“那又是哪里？”我顺着山峦往下，几棵“美翁墟”（护村树）依稀可见。那些年到处光秃秃，除了护村树，很难见到一棵像样的大树。听公公他们说过，有村寨的地方必有护村树，有护村树的地方必有村寨。我知道那里又有一个村寨。

“那是登宜。”

“那里呢？”我又指着山峦上正对着我们前方的一处问奶奶。

“那是黄门呀！”奶奶不厌其烦地，回答着我一次又一次重复过的问题。

沿着山峦再往左，我看到延绵下来的山峦外，耸立着一座灰蒙蒙的山头。“那又是哪里？”

奶奶转过身，顺着我手指头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平秋，区政府所在地。远处山头下，就是锦屏县城。”

二十世纪初叶，公太（曾祖父）曾走下“BouLou”坡，涉过圭叶溪，爬上“美地坡”（梨树坡），翻过山峦，过平秋，下王寨（那时候锦屏县城还未从铜鼓搬到清水江和小江交汇处的王寨），远到贵阳求学，只是时运不济，恰逢贵州大学停办，半途而废。奶奶和公公都说过。

同样，三公太紧随我公太之后，与上寨的彭荣全公也是翻过山峦下王寨，到更远的武汉（大学）读书。

五十年代末，我父亲和二叔从平秋中学初中毕业，一起考取县一中。但家里穷，实在供不了两个人读书，考虑到父亲体弱多病，二叔健壮，只好让父亲一人读高中。又是时运不济，碰上史无前例的大饥荒，父亲实在忍受不了饥饿还是辍学了。

奶奶还说，五六十年代，公公他们挑着刚刚收获晒干好的稻谷，翻山越岭，步行七十里山路到县城交公粮。那时候挑公粮的人都是大队精挑细选出来有力气的汉子，毕竟路途遥远，都是崎岖难行的山路，还要肩挑着百斤重的担子。听说有一次，年轻一点的公褛到了县城，累得连爬旅店楼梯都要靠着后面的人推才能上去。由此可见，当农民多么的不容易。

高坝本来人多田地少公粮又不能少，周围被村村寨寨包围着，砍柴都是个大问题。走出去才有希望。

奶奶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县城热闹，省城更热闹。我在奶奶的织布房里就开始向往外面的热闹世界。我们几代人都想读书走出去，读书恐怕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从织布房起，我就萌生了这一念头，随着渐渐长大，思路也渐渐清晰起来。我走了出去。

可惜，等我再回望故乡，奶奶已经远去，在“登狼山”上的细竹林里伫立着一块冰冷的墓碑。她的织布房也在她去世后不几年，一场大火，与雕龙刻凤的老木屋一起化为了灰烬。

我少了一份最炽诚的挂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