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

郗钺

<p class="ql-block">初见他时,我有些惶恐。幽暗的小屋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和草药味,瘦骨嶙峋、双眼深凹的他侧卧床上,嘴里斜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黄铜的烟锅忽明忽暗,“啪嗒”作响。见我进屋,他有些愕然,双目半张,疑惑,呆滞;一声咳嗽,苍老,浑浊。虽是盛夏,我却感到阵阵寒意,赶紧蜷缩于门边的屋角。</p><p class="ql-block">1968年暑假,狂飙突起,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把我父母卷进了漩涡,也把我们四姐弟先后从校园卷回了原籍。那时我九岁,懵懂无知,白纸一张,但记忆力超强,经历和目睹的一切印刻于心,成为人生一道抹不去的底色。</p><p class="ql-block">那天清晨,从县城开出的班车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一路颠簸,中午时分到了老家的长途汽车站。</p><p class="ql-block">有人传话给正在街上赶圩的邻居五叔公太,他匆匆赶来,把我和哥哥领往老屋。</p><p class="ql-block">五叔公太50多岁模样,眼似铜铃,光头,脑袋左后侧外面长了个拳头大的肉瘤,手里拎着一小块用两根稻草绑着的猪肉,斜背着一个红宝书袋,模样有些怪异。后来得知是我的远房宗亲,在族中辈分很高,足足比我高了三辈,是个贫农。</p><p class="ql-block">他说的是家乡的本地话,我和哥哥大多听不懂,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跟着他走。一路上我左手提着旅行袋,右手时不时下意识地捂住裤袋,那里面装着我们家当时最值钱的家当——一块“上海牌”手表,父亲几个月前花了近两个月的工资刚买下。与我们回老家的同一天,父亲和母亲都要到八步师范参加县里教育战线的集中“学习”。风暴来袭,命运未卜。临行前的晚上,忧心忡忡的父亲把它装进了我右边的裤袋,并让母亲用线把袋口缝好封严。我知道父亲的用意,只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把它交给比我懂事且与我同行的哥哥,也许是父亲觉得我小些更不引人注目吧。</p><p class="ql-block">穿过街圩,跨过一条小溪,爬上从田畴凭空跃起的几十级台阶的“石界头”,大约一刻钟光景,便到了一个叫“田垌头”的村落。这一方水土,是我出生以来从未回过的老家。</p><p class="ql-block">在几只黄狗的“汪汪”声中,五叔公太把我们带进村头一间昏暗狭窄的老屋,指了指一个卧床的老人说:“这是你阿公。”</p><p class="ql-block">这是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阿公,听父亲说我之前是见过他的,但还太小,不记事。只知道父亲与母亲说起他时称他为“大叔”,其实他就是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也就是阿公。当地民俗,孩子出生,算过八字,如父子命运相冲相克,叫疏一些,孩子好养。</p><p class="ql-block">他是临贺衡州李族的长房长子,宣统元年生,中学毕业便被我的曾祖父派遣离开县城回几十里外的大宁乡管理祖传的家业和打理田地。</p><p class="ql-block">土改时家里被划定为地主成分,按说解放前经济状况还不错,可阿公和阿婆只育有一子一女,这在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盛行的年代颇为少见。后来听说有的孩子夭折了,又听说是因为祖母身体不好,但我不敢多问。</p><p class="ql-block">他们养育成人的儿子就是我的父亲,民国十七年生,毕业于桂林的广西师范学院,后来一直在县里的中学任教。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姑,民国二十二年生,后考上武汉的华中工学院,毕业去了北京工作。特殊年代“血统论”盛行,出身不好大多怕招惹麻烦,所以他们基本不回老家。</p><p class="ql-block">阿公身材高大,眼窝深凹,鼻梁挺直,且略带鹰钩,有点像外国人,当地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番鬼佬”。</p><p class="ql-block">我刚回来时对阿公的过往一无所知。也许是觉得我年幼,他在我面前对往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后来道听途说,得知他青壮年时慷慨大方,在家乡架桥修路,积德行善,且急公好义,交游广泛,朋友中不乏三教九流之辈,在方圆十里八乡颇有影响和威望,民间还流传着他的一些故事,颇有传奇色彩。</p><p class="ql-block">我的家乡地处桂粤湘交界地,山高皇帝远,素来匪患严重,解放初土改时有一次十数名政府的土改工作队员被土匪掠去,绑至深山,生死不明。因阿公与土匪头目相识,当地政府便请他出面与土匪谈判。于是他只身入山,努力斡旋,最终土改队员悉数获救。遗憾的是具体细节无从得知。</p><p class="ql-block">后来县里成立临时参议会,他作为对家乡解放做出贡献的开明绅士被选为参议员。我不知这算不算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p><p class="ql-block">我见到阿公时,他已卧病多年,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采,虽说刚年满花甲,却已是一副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模样。据说起初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后并发中风导致偏瘫,大多时间卧床,偶尔出门,需拄杖而行。</p><p class="ql-block">也许是命途多舛,饱受磨难,他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沉下脸来,不怒自威,令人生畏,所以我刚回来时对他并不亲近。</p><p class="ql-block">毕竟血脉相通,时光很快消融了一切。夏去秋来,我渐渐不再那么怕他了。他也开始使唤我做这做那,一会让我给他捶背,一会让我给他倒茶。时不时摸摸我的脸,拍拍我的头,时不时还会发出一声叹息:“阴公。”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觉得他还是很疼爱我的。</p><p class="ql-block">阿公嗜烟如命,远近闻名。邻人对我说,你阿公每天抽烟只需一根火柴,意思是从早到晚从不间断。虽有些夸张,却也大抵不差。大宁的烟叶是贺县的名产,色泽金黄,油重味浓,阿公酷爱。每逢圩日,便指派我到街市上他相熟的店铺取烟。烟叶取回后他拿在手里又摸又闻,神情陶醉。他还试图教我给他切烟丝,但我总也切不好,粗细不匀。“你是在切芥菜吗?”他微微叹了口气,遂作罢。</p><p class="ql-block">我那时年纪尚小,无须像姐姐那样随生产队社员出工干活,也无学可上,无书可看,每天养养鸡鸭度日。唯一的乐趣是看看公鸡打架和小鸭潜水。</p><p class="ql-block">傍晚鸡鸭入笼后,有时阿公便让我陪他到“石界头”看看风景。这是村头的高处,下临小溪,流水潺潺;溪旁便是一片稻田,阡陌纵横;不远处的大宁河水清浪平,滩浅沙白;河岸的大榕树虬枝苍劲,浓荫如盖,倦鸟归巢时叽叽喳喳,煞是热闹。放眼望去,山岚缭绕,雾霭四合,一派恬静祥和的田园风光。沉郁孤独的阿公伫立于此,神情会愉悦一些,紧锁的眉头也会舒展开来。</p><p class="ql-block">乡村的夜晚单调乏味,冷清静寂。那时还没通电,点的是煤油灯。灯火昏黄,幽细如豆。阿婆和姐姐们常在灯下手指套着顶针纳鞋底,我则坐在阿公床前,与他说说白天的见闻和趣事。有时阿公高兴,也会给我讲讲故事。</p><p class="ql-block">不过他体衰气短,三言两语便上气不接下气,所以讲的都是一些小故事,三五分钟便讲完一个。</p><p class="ql-block">阿公讲的故事五花八门,离奇古怪,也不知是民间流传下来,还是他自己随口编的,虽然他语气不连贯讲得并不生动,不过我当时却听得津津有味。时日久远,故事的具体内容如今我已毫无印象,但记得每个故事的开头两个字都是“从前”。</p><p class="ql-block">我起初不解“从前”为何意,以为是“铜钱”,又还以为是个语气词,就像大人通常讲话时清嗓子的那声咳嗽。后来知道这表示讲的是先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p><p class="ql-block">过了些日子,也许是他脑子里的故事讲完了,当我再缠着他讲故事的时候,他便从枕边摸出一本泛黄的《薛丁山征西》说:“你自己看吧。”我那时小学二年级刚毕业,识字不多,看看连环画还勉强,但还看不懂字书,何况是竖排的繁体字本。</p><p class="ql-block">阿公没办法,只好挑了几个章回来讲。在他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讲述中,我知道了薛仁贵、薛丁山、樊梨花、狄仁杰、程咬金这些在中国民间广为人知的历史人物。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最早的人文启蒙。</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他饶有兴致地跟我说,从前曾养过两只小老虎,是深山里的猎人朋友送的,可惜现在没了,要不可以给我玩耍。我听了格外兴奋,充满遐想,但也将信将疑。</p><p class="ql-block">那些日子,没几个人敢与阿公来往,一些至亲也避之唯恐不及。倒是一些外地的公职人员隔三差五会来找他,说是外调。他们穿着中山装,拎着公文包,冷若冰霜,神神秘秘,约阿公到指定的地方谈话。有时谈话时间长了,阿婆放心不下,便让我以送衣服的名义前往打探消息。见有人来,他们的谈话便戛然而止,更让我增添了几分好奇。</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外调是什么意思,也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我感觉阿公有些不同寻常,有些深不可测……</p><p class="ql-block">转眼入冬,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凛冽的北风从窗口呼啸而入,糊窗的旧报纸被吹得七零八落。有一晚阿公被冷得受不了,说小孩火气旺,让我与他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但第二晚我就坚决不干了,因为他偏瘫的半身冰冷如铁,被窝就像个冰窟窿。</p><p class="ql-block">岁末年关,父母因被迫在水电站工地集中劳动,不能回家过年。祖母领着我们四姐弟做了些油果,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春节。</p><p class="ql-block">正月末的一天临近傍晚,祖母让人传话唤还在河边放鸭的哥哥和我立刻回家,说阿公快不行了。</p><p class="ql-block">刚一进屋,祖母便让我们和她一起跪在阿公床前。只听得弥留之际的阿公喉管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不一会便悄无声息。</p><p class="ql-block">祖母起身凑上前一看,说了声“阿公走了”,便转身回来领着我们兄弟俩放声大哭。祖母边哭边诉,大致是描述我们在床前为他送别的境况,也数落他过早离去的不是。哽哽咽咽,断断续续,我也听不太明白。第一次近距离地直面亲人的死亡,心智尚未健全的我依靠着阿婆浑身颤栗。</p><p class="ql-block">没过多久,当时正好不在家的两个姐姐也都闻讯赶了回来。屋里又是一片哭声……</p><p class="ql-block">夜幕降临,素与阿公交好的五叔公太把我领到他家过夜。寒风刺骨,我靠在烧热水的土灶前取暖。</p><p class="ql-block">“怕吗?”围在灶口一起烤火的五叔公太问道。</p><p class="ql-block">“不怕。”我嘴硬。</p><p class="ql-block">“不怕你陪他过夜去。”他侧脸乜斜了我一眼。</p><p class="ql-block">我顿时不敢接话。</p><p class="ql-block">出殡那天,乌云密布,父母未被允许回家奔丧。</p><p class="ql-block">送葬的队伍蜿蜒行至一个叫“蛟龙塘”的山坳,这是阿公自己事先选定的墓地,先行一步的杵作已挖好了墓穴。</p><p class="ql-block">五叔公太左手紧紧地抓住一只“生鸡仔”(小公鸡)的翅膀和脖颈,右手用刀往它脖子上一抹,鲜红的鸡血顿时迸溅而出。</p><p class="ql-block">他沿着墓穴走了一圈,把鸡血洒在四周新挖出的黄土上,然后把放完血的小公鸡往墓穴里一扔。</p><p class="ql-block">奄奄一息的小公鸡怪叫一声,临死前拼尽全力,扑棱着翅膀从墓穴里一跃而起,跳到了我的跟前。五叔公太喝一声:“吉兆。”</p><p class="ql-block">几个杵作把捆绑在两根小杉木上的棺材移了过来,架在长方形的墓穴上。</p><p class="ql-block">五叔公太把一叠冥纸和一盒火柴塞到我手里,说我是阿公的满孙(最小的孙子),让我跳下墓穴烧纸。按当地的丧葬习俗,这叫暖坑。</p><p class="ql-block">我看了看一米多深的墓穴十分恐惧,结结巴巴地问道:“等、等、等下我怎么上来?”</p><p class="ql-block">“会拉你的。”他有些不耐烦。</p><p class="ql-block">我不敢再出声,只得匍匐着从棺材与坑边的缝隙间滑了下去。墓穴下面交杂着泥土的腥味和棺木的桐油味,我大气不敢出,蹲下来哆嗦着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了冥纸。</p><p class="ql-block">升腾的火光瞬间照亮了阴暗而潮湿的墓穴,一缕青烟裹挟着些许灰烬袅袅升起,虚空若梦。恍惚间,墓穴旁刚挖开的泥土冷不丁“扑梭梭”跌落了几块下来,埋过了我的脚面,瘆得我汗毛直立。两条随泥块跌落下来的蚯蚓不声不响地蠕动着爬到我的脚边,倔强而诡异,不知是什么象征和隐喻。</p><p class="ql-block">我边烧纸边警觉地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黑色惊叹号般的棺材,生怕它突然掉了下来。入殓时我看见里面躺着阿公,还有他须臾也不离身的烟斗和一些日常用品。他的往事和隐秘也装进去了吗?他的灵魂能装得住吗?他还会回家吗?</p><p class="ql-block">没等我有过多的幻想,片刻工夫,灰飞烟灭。</p><p class="ql-block">“上来吧。”五叔公太一声吆喝,伸手用力把我从墓穴里拉了上来。</p><p class="ql-block">瞬间,我顿觉眼前一片敞亮,仿佛绝境重生,返归人间;但随即又觉眼前一黑,从此时光凝固,阴阳永隔,没了疼我爱我的阿公。</p><p class="ql-block">一声闷响,棺材稳稳地落到了坑底,几片纸灰随风而起,盘旋着飘上阴沉的天际。</p><p class="ql-block">记不清是谁铲下了第一锹土,紧接着铁锹翻飞,一会工夫,山坡上便新隆起了一堆明晃晃的黄土,在一片焦黄的草地上显得格外扎眼、突兀。末了,五叔公太在附近荒野找了一块废弃的青砖立在坟前,墓碑上不着一字。</p><p class="ql-block">一阵鞭炮声后,众人散尽,只留下阿公孤零零、冷冰冰地长眠于此,成了故事开头的“从前”。</p><p class="ql-block">相处半年的时光,阿公给我的印象既清晰又模糊,既熟悉又陌生,既寻常又神秘。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位故去的至亲,也是我童年时魔幻般的存在。我不清楚阿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并记得他名叫李承基,字衍龙。</p> <h3><strong>阿公留下的两个铜墨盒。</strong></h3></br>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g5NTA4NzY3OQ==&mid=2247484333&idx=1&sn=00cc55ca1869de66699bca7e49bb378e&chksm=c014e6fdf7636febd92d2c4dff7ff333e360566dd706c2a9826749e76044038d8ee4130d8bbd#rd"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