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前的那场洪水,一直在我的心河里泛滥着。</p><p class="ql-block"> 老天爷掏心掏肝掏肺,似乎要向我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借以开启我冥顽的心智,大雨、暴雨、特大暴雨轮番轰炸,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而我竟若无其事,哼唱着家乡的歌谣:“老天爷,下大吧;谷子麦,长大吧”。甚至还有豪情幻想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十五岁,刚刚参加过中考,享受着一个完全放松的暑假,无所事事。</p><p class="ql-block"> 我无法知道,命运的暗流正在涌动着,正如河堤外面的暴涨起来的洪流。在暴雨的间歇,我常跟随一些村民到河堤上,观赏那秋水时至、不辩牛马的浩荡景象。</p> <p class="ql-block"> 一天的午后,天稍微放晴,我正想着再去河堤上,父亲突然慌慌张张从外面跑回家里,急着招呼我和我二哥,说村子下游决堤了,河水很快会倒灌回村,赶紧上二楼装粮食。</p><p class="ql-block"> 从未见过父亲慌张,也从未见过听过决堤,但从父亲的神态里,觉得是出了大事。</p><p class="ql-block"> 幸亏二哥大学刚毕业在家等待分配,我们几个很快把所有的粮食装上了架子车,飞奔着把粮食拉到了顾县粮站,又回来拉上偏瘫的母亲和一点衣物,到了晚上,我们一家就都住在了顾县村的大舅家,听父亲说,村干部和军队已经撑着船清空了全村的人。</p><p class="ql-block"> 十几天后,村里的水有所消退,父亲沿河堤回村探看,远远看见我家的房子倒了两间,还有三间没倒,看父亲的语气表情,结局算是还有点安慰。</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天,大水全部消退,我们回家察看,倒了的是位于中间的磨屋和厨房,磨屋下层内间是石磨,外间是楼梯,上层是粮仓所在。前屋、中屋和后屋都在,日子还可以将就着往下过。</p><p class="ql-block"> 隐患也着实不小,父母住的中屋背靠的邻居家的房子没了,前屋孤在大门外,后墙有些倾圮,墙后是邻居家门前的空地,上二楼和房顶原来都走磨屋,现在却没有了通路,父亲找来一根大梁,顶住了后墙,危险似乎降低了一些。</p><p class="ql-block"> 第一晚我们全家爬上前屋的屋顶睡觉,半夜里一声巨响,中屋也倒掉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大嫂和三个小孩原住在后屋,自顾不暇,暂时还住在大嫂娘家,二哥已去单位报到了,三哥在新疆当兵,十五岁的我和父亲成了家里的两根柱子,重建的重任就落在了我们两个的肩头。</p> <p class="ql-block"> (父亲和三姐在北京街头)</p> <p class="ql-block"> 住在河边的农人似乎一辈子都在忙着盖房子,常听母亲说,这街道会涨,隔上十几年不翻盖,这房子就会显得比周围的人家低,就得拉土把宅基垫高些,十年前翻盖中屋和后屋,五年前新盖大门外的前屋,父母领着全家人昼夜忙碌的景象我还历历在目,而眼前却又是一片疮痍,需要从头再来。</p><p class="ql-block"> 一种愁绪暗暗从父亲的神情里显现,须发洁白的他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那些年,父亲领着我三个哥哥拉土拉砖拉石头,晚上掌灯在村外打土坯,母亲也领着大姐爬上爬下,我和二姐三姐织箔分瓦,“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自己的房子自己建,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诗意生活,而如今,母亲拖着偏瘫的身体,大哥已分家析产,二哥三哥当兵上学走了,父亲开始陷入巨大的悲哀。</p><p class="ql-block"> 我就这样准备走入家庭的前台,父亲领着我开始了家的重建。记得一年前,我已经可以扛起一整袋的小麦,当时父亲说,能扛起麻袋就能扛起一个家了,父亲有个小小的建国梦想,他想让他的五个儿子对应当时社会上当红的工农商学兵,大哥已务农多年,二哥上了大学,三哥当兵,给我设想的是商,给10岁弟弟选择的是工。</p><p class="ql-block"> 我从11岁起就多次跟随父亲到县城卖菜,12岁就独立跟同学去赶集了,父亲也许是早看到眼里了吧。</p><p class="ql-block"> 几天时间,父亲就领着我把中屋修好了,屋顶用的是半米多厚的麦秸,前两年给母亲看病已经花光了父亲所有的积蓄,我们已没有了盖瓦房的能力。父亲幽默地说,草房子好啊,冬暖夏凉。</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大学生涯)</p> <p class="ql-block"> 命运此时给我开了一个玩笑,有天早上,父亲领着我去自留地干活,期间他停下手里的活儿,轻声对我说,我的中考成绩下来了,差两分没到分数线,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说啥。停了一会儿,父亲看我不语,又说,考上了家里再难也会供你上学,考不上就不能复读了。他说这话时,非常的不好意思,非常的胆怯,好像我没有考上高中,全是他的错。</p><p class="ql-block"> 我错过了唯一一次跟父亲交流的机缘,只是因为无知。我拼命回想那时的心境,可以肯定,我的大脑当时一片空白。我没吭声并不是为前途难受,我可以务农,也可以去做小生意,要是知道当时父亲已经有病,我说啥也要和父亲说个清楚。可我无知的沉默足够让我悔恨终生,我连一句安慰父亲的话都没有给过他。过了两天,有个老师给我送来了偃师二高的录取通知书,说扩招补录了一批。</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的心灵沟通就此擦肩而过,彼此只能认识身影。十月底,父亲骑车到学校给我送来一袋粮食,说是家里最后的细粮了,他走的时候,步履非常沉重,用一条旧围巾扎在腰间,使我想到朱自清的《背影》。</p> <p class="ql-block"> (洪水前一年的全家福)</p> <p class="ql-block"> 寒假的第一天,我刚到家,母亲给我一张玉米饼,让我送给正在拉土修堤的父亲,说他午饭吃的很少。傍晚时,我在一群拉土的社员中找到了父亲,他瘦多了,不停地咳嗽吐痰,只说了几句话,他又继续去拉土。</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河堤上,看着百米宽的决口,暮气中一种冷森森的感觉袭上心头,多年以后那感觉还盘旋在心头。那是冲毁我家园、夺走我父亲生命、改变了我命运的百米决口。父亲耗尽了他残存的精力,才和一群社员把它补上了。</p><p class="ql-block"> 过完年,父亲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县医院检查出食道癌,说治不了。住在京城的大姑,让父亲去北京医治。从西安一家糕点厂学习的三姐这时回来,陪着父亲去了北京,医院没有回天之力,父亲就去学练鹤翔庄气功,两个月后回家,就病倒了。</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在省教育厅)</p> <p class="ql-block"> 暑假我再见到父亲,已经是皮包骨头,靠输液维持,不停地吐痰,奶粉喂到嘴里就吐,我的三个姐姐昼夜轮番给他搽痰,不祥之感笼罩全家。</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雨夜,我和弟弟在前屋阁楼里点蚊香睡觉,梦里被火烧醒,蚊香掉在被子上,已烧掉半截,母亲没有打骂我俩,她迷信,说是龙火,是来送信的,她和大姐开始准备寿衣了。</p><p class="ql-block"> 1983年7月28日,又是一个雨夜,就在父亲和我一起搭建的草屋里,父亲进入了弥留,杜冷丁和强心针都没有了效应,我们开始祈求上天了,记得全家人跪在院子里,用一碗水请神,却请来了夜猫子尖利的怪叫,那叫声让人股栗,我拉着父亲发凉的手,盼望着奇迹出现。</p><p class="ql-block"> 夜里十点,他无声无息地去了,我第一次亲历的死亡,竟是如此的平淡,没有一句遗言,昏暗的烛光下,父亲的眼里,似乎噙着一滴冷泪。</p> <p class="ql-block"> 清明节前夕,我写下这点文字,只为向父亲忏悔,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因为无知,我逃避了。我怎么就不能退学或者休学呢?怎么就不能替他哪怕拉上一车土呢?让他一人拖着孱弱的病躯,干着最苦最难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死者自死,生者自生;生者未必为死者而生,死者却为生者而死。</p><p class="ql-block"> 这不公平啊!只愿天国里慈祥的父亲,原谅我这个不孝的罪人吧!</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