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将军岭

濑江文化

未曾想到，我这生中还有机会去将军岭。我的家乡离将军岭足有一千公里，一处是苏南溧阳，一处是冀西涉县。可世事变幻莫测，想不到的事往往会出现。这不，松林大哥邀我作陪，今天已坐着汽车飞驰于太行山的高速公路。

四月江南，莺飞草长，大地一片生机勃勃。可在辽阔的太行山区，春天似乎还没来到，车窗里很少见到绿色拥抱的山岭。漫山的岩石，裸露的山地，草稀木疏，偶见一块块新栽的树苗，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松林大哥说，抗战时期，他三叔四叔等共产党人，就在这个荒凉的太行山区，在这缺吃少穿的环境中，与敌人展开殊死的斗争，用青春和热血谱写了英雄篇章。

他的三叔叫陶鲁笳，18岁参加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19岁任石家庄总队长，20岁任石家庄市委宣传部部长，21岁任晋冀鲁豫区委组织部干事、组织科科长，23岁任昔阳、平定、和顺三县中共中心县委书记，24岁任太行第二地委组织部部长，26岁起任地委副书记兼军分区副政委、太行第五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太行区委员会组织部部长、副书记、书记兼太行军区政委。

新中国成立后，他三叔34岁就任山西省委书记，被称为全国最年轻的省委书记，连续任职十三年。他三叔与毛主席见过四十多次面，但没有一点官僚主义，而是联系群众的实干家。他三叔树立了大寨大队这面旗帜，使全国农业走上学大寨之路二十余年。

而他的四叔陶国萃，1939年在晋西北二纵队营部当干事，同年冬调任汾南县四区区长，组织青救会、妇救会、自卫队等抗日工作。1940年春生病时，在余家垣遭日寇逮捕，押赴太原，受尽酷刑，坚贞不屈，最后被敌人押回汾南杀害。

太行山，承载着中华民族相当一部分的英雄史迹，也承载着他家庭父辈众多成员的光荣历程。还有他伯父陶希晋，石家庄市第一任市委书记、新中国法制建设开拓者；伯母朱琏，石家庄市第一位女共产党员、新针灸学领路人；婶母贾于慈，烽火太行六姐妹之一；姑母陶竞华，太行山中最顽强的女组织干部；姑父赵德尊，太行山根据地早期开创者，25岁任太行六区委书记，36岁任黑龙江省委书记，全国土改工作先行官。

太行山啊太行山，寄托着松林大哥特殊的情怀。这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是他一生难以忘却的大山。每一年清明之前，他必须到石家庄，到将军岭，来看望已经逝去的先辈。今年85岁的高龄，尽管腰腿不便，依然精神抖擞，千里跋涉，踏上这片充满感情的大地。

汽车如雄鹰一般，闯过一道道山梁，穿越一个个隧道，终于栖落于冀晋交界的涉县。

涉县是个美丽的红色山城，森林般的高楼，彰显着老区正步入现代化建设。道旁景观树木绚丽多彩，赏心悦目。透过斑斓树影，小山坡土黄色的浮雕，似一条长长的画廊，用一幅幅立体的画面，把人带往八路军与敌浴血奋战的岁月。

将军岭横亘在城西，远远看去与城融为一体。汽车很快穿过城市，越过大桥，驶进一个宽阔的广场。这里是革命烈士陵园，牌坊门柱上写着楹联：“太行浩气传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这是朱德总司令的笔迹，那样苍劲有力，那样豪放霸气，就像他当年带兵打仗一样。

松林大哥说：“到了，到了！”他指着烈士纪念碑的方向，他三叔墓就在对面山上。

山上，怎么上去？有路可行，可汽车不作美，突然间熄火了。看来不停的长途奔波，汽车也累了，乏了。不管司机小闫怎么发动，它就是不吭声。小闫自己心里着急，反而安慰我们，说：“等等吧，我叫人来修。”修，修到什么时候？如果步行，松林大哥吃得消吗？

正在焦虑之际，纪念馆文研室两位小李来了，真是及时雨呀！李美菊说，是申利芳馆长让她接我们上山的。

广场离将军岭墓地看似咫尺，汽车路恐怕不少于2000米吧！小李说，将军岭是当年八路军一二九师驻地，刘伯承、徐向前、黄镇、李达、王新亭等领导生前遗嘱，死后的骨灰要撒在这座山上，因此这座山被称为将军岭，这是除八宝山以外，安葬共和国元帅将军最多的地方。将军岭一侧，还有八路军将士修建的渠道，称为将军渠。

我们一路聊着，汽车在苍松翠柏中穿行，很快来到山岗上。电动园门缓缓打开，里面露出水泥场地。汽车无法再向前了，我和松林大哥下车，跟着小李她们，迈步沿着水泥山道向前走去。松林大哥虽说腰腿有伤，但暮年壮心，精神焕发，犹如一位年轻的摄影师，肩挂相机，行走几百米路程，二三百级石阶，都没有一点气喘不接的样子，反倒是我落后了一段距离。

将军们的墓碑，立于山坡的翠柏之中。他三叔左边是刘自双将军，右边是石志本将军。松林大哥向路旁的将军们一一致意，不时地端起相机拍照，就像是老朋友一样。说真的，他此前与许多将军子女有交往，甚至与他们相约同来扫墓。

终于来到三叔墓前。三叔大理石雕像，昂首挺胸，朝着他也朝着我们微笑。他先躹了一躬，神情庄严端起相机，为三叔拍几次照。然后转身放下相机，恭敬地走近墓碑，拿出早就准备的茶叶，放在三叔身边。这是家乡产的黄金茶，最名贵的茶叶，他说过三叔爱喝茶，三叔喝了家乡茶，就会觉得和家人在一起，不再孤独寂寞。

三叔墓地很干净，小李告诉我们：纪念馆领导都来祭拜过了，每年2月14日，就是陶鲁笳同志的生日这一天。

松林大哥放好茶叶，后退两步，开始躬身向三叔倾诉。他嚅嚅而诉：三叔，我代表全家来看您了。去年，因为疫情严重，我没能来，请三叔谅解。家里一切都很好，小孩子学习成绩都不错，我的孙女还考上了研究生。我们会按照您的教诲，对党忠诚，对民体贴，对家负责。我少年时，在您身边读书，您关心我，爱护我，教我怎样做人，怎样做事，我一直牢记在心。是您教育我成长、成人。您关心着所有家人，而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候，却默默无言，不告诉任何人，独自忍受风吹浪打。您坚韧不拔，无怨无悔。您说四叔为了党和人民，连生命都不要，我们还有什么艰难扛不过………

说着说着，他哽咽起来，泪水流过脸颊，滴落在三叔的墓前。望着松林大哥泣不成声，我也忍俊不住，双眼湿润了。我赶紧转过头，望着远处，望着太行山。

小李走上前去，扶着他，倾听他的诉说。我放心了，我曾担心他会被激动的情绪引发意外。因为他心脏、血压、血糖都有些症状，每天吃一小把药片。可我又无法阻拦，也不能阻拦，千里迢迢，一路巅跛，不就是为了这场倾情相诉吗？

好一会儿，他擦干眼泪说：三叔，我们要回去了，我一定记着您的话，教育好孩子，不论是在官场还是在社会，凡事多做调查研究，坚持实事求是，做一个对得起人民对得党的人。三叔，我们回去了，明年清明再来看你。

在小李的搀扶下，离开了他三叔。途中，他有些感慨地说，像我们这样年纪，明年能不能来，还真不好说呢！

是啊，人生七十古来稀，过去早就戳拐杖了，而他八十开外，还坚持不懈，每年跑这大老远来祭拜。也许，这是一种信念的力量，这是一种情感的支撑，这也是一种与衰老决斗的意志。

时间已过正午，我们的车已修好，准备离开将军岭到城里去用餐。小李却不同意，把车直接开她们的食堂边，说：“已准备好了，还走什么？”不由分说，两位小李把松林大哥扶上楼，进了一个包厢。松林大哥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每次都是这样麻烦你们，真的不好意思啊！接着用家乡话对我说：三叔说过，到什么地方也不能给群众添麻烦，讲好不麻烦纪念馆的，可人家准备了，如推却就是我们不讲情义了。太行山老区这地方，真是太重情义了！

是啊，何止是将军岭纪念馆，石家庄市人民医院不也是吗？前一天纪念他伯母朱琏，也是热情接待，我们还没从火车站出来，王主任和安护士长已驾车在门口接了，安排住宿用餐，临走还要追来送特产；还有小闰，在某企业任高管，挤出时间为我们开车，陪我们观赏万亩菜花，领我们吃烧烤，为我们开从未住过的智能宾馆，路程往返近千公里。一个个真心朋友，让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此情此义，是何使然？也许，是太行山人的淳朴；也许，是松林大哥的人品好；也许，是一条红色的感情带。我的思绪，如远方起伏的山峦。

离开将军岭，小闫又把我们直送石家庄。松林大哥还要去北京，与弟弟晓林全家祭拜八宝山的亲人。汽车又像雄鹰展翅，太行山的一座座山头，不断地被我们抛到身后。

无穷尽的山岗，无穷尽的思恋。

太行山，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