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审判克里斯特兰一一读《月亮与六便士》③

泽畔疏篱

　　“老师，我不喜欢雨果，因为他抛妻弃子，喜新厌旧，有数个女朋友。”

“父亲无情无义一心成仙，唐小山为什么还要出海苦苦寻觅？”

每到课间，总有学生忽闪着星星般清澈晶亮的眼睛在我身边形成一个包围圈七嘴八舌，说出他们的困惑。

我也有和他们一样的阅读历程。希望小说塑造的正面人物都是完美无瑕的神，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任何道德瑕疵，坏蛋一定要得到惩罚，结局也得按自己的期待去设计。为此，对滥杀无度的李逵恨得牙痒痒，对视女性生命如草芥的宋江嗤之以鼻，基督山伯爵没有重重惩罚曾经的未婚妻梅尔塞苔斯是缺少血性，对张爱玲爱胡兰成低到尘埃里满是鄙夷不屑，对将人类拖入深渊的程心活到世界末日之后感到不适……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金庸先生的话：小说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与不真，道德上的善或不善。

读到毛姆的话：作家只是知悉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这些话就像划过长长黑夜的一道流星，照亮我幼稚蒙昧浅薄的阅读世界。

作家用文字来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对人性的承现。他们俯视芸芸众生万千世界，在他们心目中世界不是伊甸园，神一般的人物是不存在的，大家所期待的美好结局往往走向末落悲凉。

读者阅读小说受到感动或觉得厌烦，喜欢或者憎恨某个人物，就表示小说已拨动读者心弦，作家塑造的人物和读者已经发生联系，读者在文字中徜徉，思考，知悉，看到更浩瀚辽阔的多重世界，英雄有致命弱点，伟人有道德瑕疵，坏蛋有其可怜之处，人性的矛盾复杂和过去时代的局限性。正如我们不能认为今人可坐宇宙飞船去探索太空下到海洋深处揭开海洋世界秘密，就去嘲笑古人创作嫦娥奔月神话想象18层地狱的愚蠢，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本就有无数前人的思考与实践在铺路。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到月亮。”《月亮与六便士》中主人公斯特里克兰是一个横绝古今的创作者，生前作品不为人知悉籍籍无名，活得颠沛流离穷困潦倒，死后多年声名鹊起，作品被发掘出来大放异彩价值不菲。他有种种异于常人不为世俗所理解遭人鄙夷之处，但没有人能否认他的伟大，他天才般的创造力。

如果按一般读者习惯来审判他的人性，对他进行道德判断，他的确有他不讨喜之处。

他40岁以前是个证券经纪人，兢兢业业投资、上班，挣得薪水养家糊口，让妻子和两个孩子过了十几年舒适安逸的生活。忽然有一天，他留下一封信说他已下定决心，要同妻子艾米分开生活，明早就去巴黎再也不会回来。顿时，他被想象为一个不负责任抛妻弃子移情别恋要和出轨对象远走高飞享受奢侈生活的渣男，艾米的天塌下来了，艾米的亲人对他恨之入骨。

如果要审判斯特里克兰，那就要探寻真相。首先，他辛辛苦苦供养妻儿十几年，挣来一栋漂亮的房子，两个孩子打扮体面上着优质学校，妻子享受着仆人侍候除了打扮自己结交名流举行宴会便无所事事，说明他一个尽职尽责的丈夫。其次，对于憨厚木讷的斯特里克兰而言，艾米爱慕虚荣，以结交上流社会人士来扩大生活圈子赢得尊重抬高身价，自认为自己是上流社会女子不应该自己赚钱而应被供养，热衷举行宴会参加宴会生活十分繁华喧嚣，斯特里克兰像一个傀儡，业余时间不是被妻子拽着举行宴会，就是去参加宴会的路上。

再次，艾米故作端庄优雅才学渊博将所有精力都花在交际应酬以显示自己也是上流社会贵妇人的自得中，根本不关心丈夫想要什么也从来不会试图去理解丈夫，只是将其当做一个赚钱工具，自己可以在外人面前诏告荣受供养十指不沾洋葱水，以至于丈夫多年每周有几天晚上外出学画画也不告诉她实情，她当然也毫不知情。

如果斯特里克兰是一个性格开朗也热衷交际爱慕虚荣的人，与上流社会的周旋，与作家圈子的交流是一种享受，不用表情僵硬倦怠不堪在宴会结束时不用搓着自己笑僵的脸揉着自己疼痛的腰和肿起的脚踝，视为酷刑结束。

可克里斯特兰性格内向不在意虚名浮华，40岁之后忽然对绘画艺术有了执念与痴狂，那么，和这样的妻子生活一年两年可以，七八年甚至是十几年就是一种残酷折磨，他担负起家庭责任忠实于妻儿让他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十几年，如果选择离开，妻子也是时候拿过供养自己和孩子的接力棒，事实证明，艾米有很强生存能力，离开丈夫一样活得很滋润很体面，谴责斯特里克兰抛妻别子似乎太苛责。

再说，为了追求绘画艺术真谛，斯特里克兰流浪到艺术之都巴黎，住着最简陋便宜的房子，过着最低标准的生活，心无旁骛，一个人在艺术之境苦苦跋涉，完全漠视生活的舒适。当他无法生存时，他去做过搬运工、油漆工、卖报员等，他用自己的勤劳维持最低生活标准，赚到一点钱就去买画纸，画笔，继续他的艺术追求。在这个社会让他无法谋生时，他会找人借钱并不还，为此许多人诟病他是个无赖，可他所借不多，借不到也不恼。我觉得这无伤大雅，并不影响他无人能及的超凡意志和精神追求的伟大光辉。

被人诟病最多的是他被斯特洛夫接到自己家中养病，却勾引他妻子布兰奇又将她抛弃，直接导致了布兰奇自杀，背上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的骂名。受害者有罪论遭人唾弃，可布兰奇就一点没有错吗？年轻时被花花公子引诱轻易委身，有了恩爱深厚的丈夫后又再次因同样原因沦陷，飞蛾扑火般以为自己投入一场轰轰烈烈天长地久的爱情，殊不知，对于天下男子，爱只不过生活味精，有它略添一点甜味，无它明日太阳照样升起。人生唯一不幸是自己无能，爱自己是一生浪漫开始。何况她爱上的是一个生存创作本能像癌症一样扩大到细胞组织直至占据他整个人的狂热痴迷艺术的人？被抛弃了便只能以惨烈方式结束自己生命吗？人生如此美好，海滩上有成千上万的小动物窸窸窣窣，森林里有无数参天古木亭亭如盖古朴清幽，深谷里有自由翱翔的各种鸟类啁啾婉转空山传响……爱的格局越大，胸怀越宽，就越幸福，越有力量，越有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布兰奇死于自己爱的格局太小。

所以，我不想审判克里斯特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