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伯

杨佳荣

同年，旧称科举同榜或同一年考中者。在潮汕地区，“同年”还有另一个说法叫“契同年”，意思是结拜兄弟。我一直在想，“同年”的说法大概源于古人义结金兰时那句著名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父亲就有一个同年兄，我叫同年伯。 其实，我们两家算是世交，听说爷爷辈就已经认识，属于同一生产队的熟人。八岁以前，那时还住在老厝，伯常来串门。那时候的厝，基本上都是老旧的低矮小平房，一家人局促在不足30平的空间里，没有所谓的客厅，印象中父亲总是和伯坐在入门左边角落里的老式沙发上，中间隔着小茶几，喝着茶聊着天。我很奇怪，这个情景，至今回忆起来依然清晰无比。这也是我对伯的初印象。十岁的时候，我们两家人行了情礼，父亲和伯正式结拜，成了兄弟。记得在这之前，叫伯的时候，我是连着他的名字一起叫的。可能伯觉得听着不好，又不亲切，于是叫我省去前面的名字，剩下“伯”。自那以后，一叫就是三十年。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入门左边的角落里，就是当年父亲和伯喝茶的地方。 伯身材高大结实，是个好劳动。年轻的时候，在村子后面承包了一片山林，种竹笋，种柑橘，种荔枝，还有芒果……那时，少年的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到伯的果园玩，因为可以吃到很多“树上黄”(指树上自然熟的果子)，而且是肆无忌惮地吃。每年十二月份左右，是柑橘成熟的季节。记得伯总爱摘下那些外皮黝黑的丑柑给我尝鲜，我嫌不好看，伯就会说不能光看外表，别看柑丑，实际上甜得很……伯没骗我，那些“黑个子”，吃起来确实甜到心里！除了柑，还有芒果。伯种的芒果，个头不大，胖嘟嘟，外表显得有些粗糙，总之又是属于那种中吃不中看的类型。撕开厚厚的皮，露出里面金黄色的果肉，一口咬下去，嫩滑香甜，汁水四溢，芒果味十足。那个时候，物质还比较匮乏，一个芒果，总要啃到剩下带丝的果核为止，最后，意犹未尽地，还要吮吸干净十个手指头……多年以后，我不止一次跟伯说过，我很怀念那个独特的风味。如今的芒果，品种虽然丰富多样，皮薄肉厚，可是，我却始终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来。 父亲好酒，应酬也多，时常喝醉。每次喝醉酒，总是让人十分不省心。家里的亲朋好友，大都劝说过父亲，但都不敢训斥。唯有伯，每次都不留情面，别人不敢说的话，伯敢说，别人不敢做的事，伯敢做，狠狠地教训着父亲，叫他爱惜自己的身体。父亲也敬重伯，不管醉到什么程度，他始终不会跟伯翻脸。很多次，在我心里充满了感激，总觉得伯就是救星，就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存在。 伯的特点是一生勤俭持家，不曾脱离过劳动。到了晚年，仍然不辍劳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干渠边开辟了一小块荒地，种些时蔬，虽然占地面积不多，只有两三垄地，种出来的蔬菜，竟然能够自给自足起来，多出来的，便送些给熟人，一度还到村里的集市摆起地摊来，实在了不起！伯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父亲去世后，很多亲人时常念起他的好，但伯是少数记得父亲忌日且唯一在清明时节陪我去看过父亲的人。前几年，他曾经和我说过，父亲走得早，他自己迟早也会走，恐怕到了兄和我这一代，两家人就会逐渐淡薄起来……我只能好言相劝，虽然听到这样的话，自己也是有些心酸，唏嘘不已！ 父亲终究因为酒，伤了身体，带着遗憾走了，那时我还没成家。这是他的遗憾，也是我这一生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与不安！父亲走后，伯在很多事情上都主动地承担起了帮衬我的责任，尽心尽力，给了我很多教导和帮助！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很多话都来自于人生阅历的总结，虽然有些简单粗糙，但是实在，通俗易懂。我应该感谢伯，在我还不够成熟稳重的年纪，教给了我面对现实的经验，鼓励我自强奋斗，使我在工作生活中不至于被困难所吓倒。时至今日，我一天比一天更加认识到:只有这种精神，这种意志，才是最难能可贵的财产。最近几年，伯老了，真的是老了。每次过去陪他喝茶，伯总爱重复着以前说过的人和事。那些话，我大抵都能未听先知，因为伯不知道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但是，每一次我都愿意静静地听着，不舍得打断他。 伯原来在这段路边开辟过一小块空地种菜，如今，已经修整拓宽成水泥路面。 伯在自家厝地种的紫薯，这是最后一批，也是永远不会等到收成的一批！ 大悲若平。伯去世的时候，我和兄轮流守灵，那几天，忙里忙外，实在困倦得不行，竟然没有哭出来。这篇文章我已经酝酿许久，迟迟没有动笔，不是写不出来，而是不敢去想去回忆。我怕伤心难过，果然，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眼眶湿润了一遍又一遍。最近纷纷的雨，提醒我又要清明了。的确，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伯！呜呼！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伯，愿你安息！——写于2023年清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