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侠影·耕夫

老端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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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黄蔡青一胎所生，出落得却大不一样。蔡黄身高马大， 蔡青小巧玲珑；蔡黄憨头憨脑，蔡青机敏灵动；蔡黄沉默寡言，蔡青能言善辩。众人多有不解，南瓜垸东头算命的柳先生说，造物所致，不足为怪。
蔡父深爱蔡青，刚满六岁，即送去宗关街上马老夫子处发蒙，拜垸里的秦老七学拳，修文习武，以求无量前程；蔡黄只长肉不长心，看上去朦里朦懂，理所当然地随父亲下地种瓜，翻土锄草，泼粪浇水，日后必成一地道的耕夫。
南瓜垸的男人有习武的传统，那口深塘边的空地上，秦老七摆了场子，收些家境殷实人家的孩子习武。蔡青拜了师，每晚在场子上甩胳膊蹬腿，扬头扭颈子，跟秦老七学艺。蔡黄虽愚钝，却极其羡慕，每每站在场外，看蔡青摆弄拳脚，有时入神，竟也手脚动弹，模仿那身手架势。
一日蔡父路过，见蔡黄在那里胡乱比划，即令其回家。这蔡黄本就倔蛮，又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蔡父大怒，揪了耳朵拖回家一顿暴打。从此以后，秦老七的场外就见不到蔡黄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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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转眼十年，蔡青学有所成。文，毕业于博学书院，武，已成秦老七的当家弟子，算得上南瓜垸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秦老七是青帮的人，道上的朋友多，时常带这得意门生或探幽深山，或泛舟江湖，寻师访友，出入武林，以扩展蔡青的眼界，磨砺蔡青的精气修为。蔡青本就资质过人，加之勤学苦练，将师学，友学，瞟学熔为一炉融会贯通，练成了一身的本事，不说这宗关圈内外，连硚口双墩肖家地一带的习武之人都晓得南瓜垸蔡青的名头。
民国某年，有沧州豪客在汉口新市场设擂七日，以武会友，要遍访湖广荆楚的武林高手。这河北汉子果然厉害，前六日，交手过招各路好汉，竟无一败绩。由此，再也无人敢登擂台。
观摩多日后，第七日，秦老七带蔡青去了新市场。蔡青果然不辱师门，以一套出神入化的掌法劈翻了擂主，从此名声大噪，风光无限，在这汉口西郊武林之中，站稳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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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蔡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晨昏辛劳，四季忙碌，种瓜种菜，默默打发着耕夫的日子。蔡父母相继归天之后，弟兄二人分了房子分了地，两家共一个院子，仍是紧邻。
蔡黄舍得出力，成天在瓜地里劳作，地里的瓜，结的大，收的多，是南瓜垸种瓜的好手。

种瓜得瓜，理所当然。种瓜爱瓜，也无可厚非。这蔡黄竟与人大不同，爱瓜爱得发痴。年年秋后的瓜，卖得柴米油盐钱后，还要留下许多，即便坏了烂了，也在所不惜。所以门前檐下，屋里屋外，处处是瓜。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睡屋靠壁码放的几层南瓜上，竟铺了床单被窝，连作枕头的都是一条歪脖子南瓜，南瓜竟成了蔡黄的下榻之所。
满屋满地的南瓜存着放着也就罢了，偏他早晚爱折腾这瓜，堂屋里搬睡屋里，屋里的换场地外，圆的放圆的一起，扁的归扁的一堆，有时深更半夜还传出呼呼啦啦噼噼啪啪弄瓜的声响。隔壁的蔡青就喊，哥啊，明日你要下地，我要访友，怎地还不安歇？
这蔡黄爱瓜，由爱至痴，竟痴到这般田地，南瓜垸老少人等无不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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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秦老七云游不归，蔡青就此另立门户，开馆收徒。
一日黄昏时分，蔡青闭馆回家，进得小院，见蔡黄独坐在一硕大的南瓜上低了头发呆，便随口问道，该做晚饭了，哥为何在此闲坐？蔡黄仰起脑袋说道，青弟，今日我不知怎地，五心烦躁，坐立不安，连瓜都没有盘好，哪来心思做饭？蔡青即道，就到我这边小坐一刻吧，你弟妹想是饭已做好，小弟陪哥哥饮上两杯如何？
正说话间，忽听一阵鸦噪之声，蔡青抬头看去，却是院里老树上的几只归鸦。
这鸦雀如此乱叫，难怪兄长意乱心烦，可恶！蔡青聚一股真气于丹田，作啸声绵绵而去，只见那即将落巢的乌鸦骤然惊起，展翅飞上天空，纷纷围了那棵老树盘旋，不敢归巢。
好纯正的内家功力！
听院外有人喝彩，蔡青急回身观望，只见院门依然紧闭，却有两位僧人肃然立于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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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快捷的身手，来者不凡！
蔡青经历过几多惊涛骇浪，暗忖道，难怪适才鸦噪，原来应在眼下两位和尚。当下上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问道，两位仙师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其中一灰衣僧以问作答道，蔡大侠别来无恙？
蔡青一惊，与尔素昧平生，何谈别来无恙，口中却应道，在下愚钝，不记得何时何地受惠于仙师，还望指点。
哈哈哈哈——那灰衣僧人一声长笑，大侠还记得当年汉口新市场一别么，阁下那一掌，开山裂石，犹如醍醐灌顶，那一刻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故万念俱灰，遁入空门，然当初与你有约，今十年已过，再会大侠，一是面谢当年掌下留情之恩，一是还你一掌，以谢故人。
呵呵，蔡青笑道，原来仙师乃当年的沧州朋友，在下眼拙，还望见谅，今日天色已晚，当先将仙师安顿下来，明日细述别情如何？
那僧人道，不必，我与师尊云游天涯，随遇而安，此来只为还掌切磋，要不了片刻功夫，大侠请！
蔡青已知这场厮斗难免，心中寻思，当年确是对其掌下留情，时隔十年，这和尚寻来是为仇为恩还不知端的，看来还得小心应对了。于是缓步走到院中，抱拳道，仙师请。
那僧人也不客气，进身就是一掌推窗望月。蔡青礼让在先，垂手侧身让过，只觉掌风沉沉，不敢怠慢。
正欲应对，那僧喝道，掌到了，接贫僧的开山填海！
蔡青让过锋芒，一掌庖丁剔骨朝那和尚腕间劈去。蔡青不想在自家门前纠缠，心中急躁，这一掌发千斤之力，要立决胜负。
不料这僧出的乃是一虚掌，此时蔡青已是门户大开，眼见又一掌扑面而来，煞是凶险万分。
果然，这灰衣僧人大喝一声，且看这掌催梁断柱！说话间已翻掌疾疾朝蔡青胸腹间拍去。蔡青大惊，自知在劫难逃，忙缩身运气，无奈之下，拟施展铁布衫功夫，受他一掌。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长啸，那灰衣僧人硬生生收回双掌，果然动了恻隐之心，未下杀手。只听一道掌风呼啸而过，那锋尾竟将院墙边的一个红皮老瓜切成两半。蔡青从窘迫之中缓过神来，见如此凌厉的掌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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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闷坐在南瓜堆上的蔡黄见了这斩瓜切菜般的场景，不由大怒，吼道，我兄弟惹你，我这南瓜不曾惹你，你这和尚赔我瓜来！说话间，抬手便将坐下的南瓜朝那僧人掷去。这老皮南瓜状如笆斗，滚圆浑沉，不下五六十斤，犹如飞矢急射而来，僧人见状，速将双掌合叠，一招翻波击浪，只听一声暴响，那老瓜竟成齑粉。
见和尚碎了他的南瓜，蔡黄怒不可遏，暴跳如雷，骂道，你这秃驴无礼！也就怨不得我了。只见他抡起双手，揸开十指，利刃似的插入了身前的两个黄皮老瓜，随即腰背一扭，双臂高扬，两股如气如潮之物已脱手而去。那僧人尚未回过神来，忽见点点金光扑面而来，暗道不好，慌乱中双掌一招拨云扰月，掩面缩身，以求护住面目。
一旁伫立的老僧见情势急迫，忙单手一扬，只见一软绵绵之物风驰电掣般从那灰衣僧眼前掠过，忽听一声响亮，那物随即撞落在那棵老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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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老和尚缓缓转身，对了蔡黄道，施主竟以瓜子瓜瓤为矢，悟出这金光万道之奇技，实是难能可贵，让老僧大开眼界了。
蔡黄气犹未休，见那老和尚说话慈眉善目，似无恶意，方说道，是你那小和尚自讨苦吃，怪不得我。
老僧笑道，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此时，蔡青与那过掌的灰衣僧人早已前嫌尽弃，二人携手来到老僧身边，灰衣僧双手捧上落于树下之物奉与老僧道，谢恩师救吾脱此面目全非之一劫。
老僧道，为师迟钝，你仍是中了两子。
灰衣僧摊开右掌，掌心之上果有两处血痕。
老僧缓缓道，无妨。说着，解开手中那物，却是一方粘满瓜瓤瓜籽的汗巾布帕，便道，今日若非我这布帕隔挡，徒儿你当真面目全非矣。说毕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一叶一花一世界，这万千幻化中，真乃无奇不有无所不能。无奇不有，即无即有，无所不能，能即不能也。
灰衣僧人闻言跪倒在地，道，大师，即无即有，能即不能。徒弟受点化了。
蔡青赶忙上前对那老和尚深深一礼，说道，我这兄长乃乡野耕夫，生性愚钝，从未学文习武，亦从未与人争斗，方才那掷瓜射籽之举，实是一把蛮力所致，诚望仙师海涵。
那老僧呵呵笑道，贫僧观之，你这兄长福泽深厚，慧根绵长，恐非久留红尘中人也。说罢，低眉垂目，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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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那长跪在地的灰衣僧人起身，对蔡青蔡黄道，就此别过两位施主。蔡青自知不能留客，抢前一步大开院门，肃立一旁，恭送二僧离去。
别了蔡家兄弟，二僧袍袖拂拂，转瞬间上了张公堤，朝那额头湾方向飘飘而去。
忽听一声炸雷般疾呼，师傅留步！
只见蔡黄疯牛样从那小屋狂奔而出，追至老僧面前，轰然跪倒，连连说道，师傅带我去，师傅带我去也！
那老僧呵呵大笑，施主既有佛缘，便随贫僧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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