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姐</p><p class="ql-block">文/图 左满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多是心中的不舍,五个女儿中,母亲把二姐终于留在了本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与二姐整个隔了十六七岁。按说,咿呀学语的孩童,是没有什么记忆的。然而,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首先就是二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阴暗的天气的黄昏。那个青年——曾经放过羊的羊工,后来又在生产队劳动中初露锋芒担任了村长的汉子,当然这些是后来知道的。昏暗中,他把我抱到了他家中院外的伏梨(一种夏季进入数伏季节即可成熟的梨)树下,让我兀自站在树下,他爬上树,先摘了一两个,又爬下来,塞在我的小手里,然后又爬上去,采摘了几乎填满了的一篮子梨,又抱着我和那一篮子伏梨,送到了上凹街口我们居住的阴暗的南屋。初吃伏梨,脆香甘甜的梨汁充溢在口腔里,满足了少小贪吃和贪婪的味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放下梨走了后,母亲知道了他的来意,我又想吃梨,母亲说:这不能吃,这是卖闺女的东西,还得给人家。晚上,与二姐还有几个姐妹,一家人商议,是吃了人家的,还是给人家送回去!这可是原则性问题。那时候,父亲在几十里外的五龙山工作,又不在家,谁能定夺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没想到,一篮子梨,竟然要把二姐卖出去。便暗自愧疚起来,后来,竟然不记得吃那个梨没有了,不知道是谁吃了,脆甜香美的味道,却永远留下了。如今,再吃伏梨,永远没有了在记忆里的味道了。</p> <p class="ql-block">那些年是二姐待字闺中的年龄。二姐精致的五官,高挑的个子,白皙的肤色,是村中数一数二的美女。想娶二姐的人家很多,最后竞争的有两家。一个是翻身的队长的大儿子,一个是土改中翻身民兵的二儿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境都是相互了解的。介绍人说,你们是中农成分,人家除了贫农成份外,土改民兵的二儿子,山一样的个子,宽阔的脸庞,青紫色的肤色,绝对是一个干农活的好受家。后来听二姐、三姐、四姐议论,说他的五官上有个“疤”。就是他的下巴上,有一个凹进去的疤痕,那是过去村里生疙瘩土医生割除后的缝合技术不过硬留下的疤痕。三姐四姐就说,那怕什么,毛主席下巴上还长了个瘊子呢!那里是疤,是福气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久,二姐就嫁了自己村土改民兵的二儿子。母亲总想留一个闺女在身边的愿望实现了。</p> <p class="ql-block">二姐夫年少时曾放过羊。</p><p class="ql-block">他不是那种在黄土高坡上吼着山西民歌开花调的那种牧羊人,而是用粗喉咙大嗓门重浊音吼出《灵堂计》里的包拯、《二进宫》里的杨八的嗓音。这种嗓音,被称为上党梆子和上党落子。山旮旯里,一村一乡音,但不管有多少风俗、多少乡音,山汉子的豪情却是相同的。这份人所共有的豪情,或者梆子腔,或者落子调,还有八音会的激情腾跃,都被羊工们在太行山间自由地重复演绎和宣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据说,他在山间羊工中学会了落子花脸的声腔,这种声音最有穿透力,比如他经常唱《灵堂计》里包拯的一段:“清早起来堂鼓响,王朝马汉站两旁。八十岁老公来告状,一告告到司马庄……”这段唱起来,把上党人不畏权贵,伸张正义的豪情唱了个淋漓尽致,也把平民百姓的脊梁唱了个挺拔昂扬。那浑厚宽广的声音,总能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英雄豪气。姐夫还学会了品赏民间音乐“八音会”里的段落或整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次,见他与人学习哼唱河北民间曲调《醉太平》:“五一五一、五六工尺工……”在识工尺谱上也有造诣呢!后来,乡间埋人葬礼上最后都要唢呐吹奏起灵戏,一次,他说:“这家家伙(乡间称八音会为家伙)吹的是什么啊,净是糊弄老百姓呢!”原来,这家乐队对吹奏的起灵戏《丹凤朝阳》不仅隔了段落,还中间吹乱了套路,他都能听出来,有周瑜“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他又说,“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剧终。曲一响,布一盖,全村老小等上菜,走的走,抬的抬,后面跟着一片白。棺一抬,土一埋,亲朋好友哭起来,鞭炮响,唢呐吹,前面抬,后面追,初闻不知唢呐意,再闻以是棺中人。……初闻不识唢呐音,再听已是棺中人。黄泉路上人消沉,望乡台上忆前尘。”姐夫真是个懂音乐的“细人”。</p> <p class="ql-block">转眼我考上了七八里远的初中读书时,二姐结婚也十多年了,生了两个女儿叫荷叶青叶,都开始上小学低年级。周末下午回家过礼拜,我们三四个同路同学,说说笑笑、逗逗玩玩、撩风踢脚地走在马路上回家,在岔路口,遇到二姐也引着两个女儿从镇上往家赶。我在同学们面前碰见二姐和外甥女,有点腼腆不好意思,匆忙说了一句,就与同学们一起前面走了,并没有与二姐和外甥闺女一起同行。晚上,二姐就来找母亲,说自家兄弟,也不说话,就前面跑了,怎来?我说,没有怎来,我和他们逗着玩,走得快,没有其他情况啊!她看我一脸懵懂的样子,也就不了了之了。因为母亲有病,每逢周末,她也没推托,麻利地干起了给我缝补浆洗的生活,五六年的中学岁月,都是这样一天天一次次捱了过来。</p> <p class="ql-block">1981年,土地下户的第二年,姐夫忙着村长的事务,二姐在家里也开始了多种经营。她起早贪黑,拔草出圈,养了一头肥猪。心想着,卖了这头肥猪,这个年可以给两个女儿可以买新衣裳,还可以接着赚钱盖新瓦房呢!这个梦她已经梦了好多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夜已经很深了,全家人都进入了梦乡。突然,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快开门,快开门!”声音在寂静的山村,仿佛炸雷炸响!三姐急忙起来,开了门。是二姐,她怎么突然哭着“跑”回了娘家?进了门,二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这天气不能过了,他让我喝毒药,我自己不喝,他要两人一起完蛋不活了……”她的情绪几近崩溃的边缘,说了半天,两个外甥女也在姐夫暗中看护下,哭哭啼啼来到姥姥家。我们才弄清楚,原来二姐养猪梦碎了!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大肥猪,收购站卖掉后得的一百八十元钱,竟然被姐夫抱回了一台上海无线电二厂生产的“红灯牌”收音机——原来,他个人要甩掉贫乏无味的落后闭塞,要的是精神文化生活,二姐要的家庭的荣光,是家里柴米油盐,由此夫妻自然说到了两岔,矛盾激化,二姐夫便爆发了同归于尽的想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在第二天,二姐夫就来接二姐和外甥女回去,母亲叫来了邻居婶婶,作为娘家官方,对他动辄就要寻死觅活逼死闺女大骂了一通,最后交待他:“你要是不想活,你就自己解决自己,喝农药1605,还是上吊,跳崖跳井,自己选择,不要逼我闺女,她的命不是你的!你不惜怜她的命,我还舍不得呢!”姐夫红着脸,唯唯诺诺,鲜少见他趾高气扬的“村长”,如此低声下气。又对他说,“夫妻二人过生活,那有锅不碰碗的,一有磕碰,就要死呀活的,死了那能再见青天红日头了?死了两个女儿谁管?小夫妻俩要捆绑住过日子才行呢!”姐夫半天不敢言语,直顾低头认错,半晌才准许他领回了二姐和两个女儿,又开始了平静的小家庭生活。</p> <p class="ql-block">——可是,去二姐家要路过靳家掌大队门口一个叫双槐的男孩家门口,双槐又豢养了一条土狗,土狗在双槐的怂恿下,又专门扑咬小孩子。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们几个伙伴没有毒药,就用糠疙瘩,借石油公司当经理儿子靳水平的光,在上面浇了他家存放的汽油柴油,我们几个给狗扔去。狗闻了闻,并不吃那个糠疙瘩。双槐发现有人给狗扔东西,又发出了“倏、倏”的声音,狗迅速扑将过来,几个人一溜烟地狼狈逃窜……因此,后来只得绕道去二姐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夏日,村里双槐的那条狗因为咬了队长的儿子阿强,阿强的爸爸拿上为生产队挑谷子麦子的担尖,用它的还算锋利的铁尖子,追到狗窝,向狗窝里的恶狗猛戳,狗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似狼奔豕突般,气急败坏地从人群中窜出来,跑向了我家南面茂密的山林……从此,我们小孩子着实高兴了好几天。一个多月后,上山采松莪子,还看到一个死在松林里的狗的尸体,那大概就是那只狗的归宿吧。——不久,双槐又因为家庭矛盾争吵动了手,在一个暴雨的午后,跳了井,捞上来赤条条地耷拉在黄牛身上涳水……上天还有好生之德呢?始终也不明白,一个那样强壮的十五六岁的孩子,家庭争吵了一下,就寻死觅活的,再也没有活过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姐家新买的收音机,款式新颖,气派大方。放在桌子上,扭开按钮,随脉冲红灯闪烁,长中短波都能收到,信号音质均好。后来,我上了初中,几次初中礼拜回家,都要专门跑去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每周一歌》和“小喇叭,广播了,嘟嘟嘟……”,学会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妈妈的吻》《军港之夜》《城市生活里你曾失去什么》《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和《长城长》等多首流行歌曲。就是这几首歌曲,前年还大派用场——在新疆兵团援疆挂职一年里,晚上,小队长要占用你们的无聊时间,人人唱歌过关,就是这几首不着调的流行歌曲,让我在众人面前,也像歌星一样,激情澎湃了几次。</p> <p class="ql-block">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父亲先后故去,二姐也成了姐妹们第一个因为患病离去的人。姊妹七人中,最大的接近了八十岁,最小的,也临近了退休年龄。他们每家都修了新房,生了孙子,过上了年年有余的生活。本是五音不全,每逢被逼唱歌的时候,我就想到那个姐夫逼着姐姐喝毒药买来的收音机。2022年秋,因为送孩子入学,我还专门寻找了闵行区的上海无线电二厂。如今,偌大的上海无线电二厂改产其他,成了昨日黄花,收音机已经淡出了农民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为古董,作为我第一个音乐启蒙老师,那个红灯牌收音机也不知道被姐夫和外甥女处理了没有?倘或没有,把它收购回来,放在显要的位置,去回想一下改革开放初期,那个农村缺吃少穿、缺歌少舞、缺医少药的寂寞时代,去感受一下改革大潮下那个躁动、上升、不安的年代,让心境再次被激活,去奔流,去充实,去化腐朽为神奇。</p><p class="ql-block">“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p><p class="ql-block">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p><p class="ql-block">在你遗忘的时候,我依然还记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