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

王素艳

注：文字原创，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图片引自网络。 　　“我不睁眼，睁眼准倒霉。”蹄子醉醺醺地说。他俯卧在一张长椅上，裤子下面两瓣屁股已然变成三瓣。 地下，报纸遮着一堆秽物。蹄子的鞋远远地躺着，尖头上是星星点点的米饭粒。 “你也没脸睁眼了。”他妈恨恨地说。 肘子悄悄退了出去，隔着门听蹄子妈浪费口水的自言自语。 第二天永远会来，就像第一天永远会过去。 蹄子说了不睁眼，可还是冒着倒霉的风险打开了眼帘。只见媳妇代替妈坐在跟前，头枕着胳膊睡得正酣。 一屋酒气让蹄子产生去厕所的冲动。 媳妇醒了，呵斥道：“能不能少喝？自己多大量不知道？” 蹄子说：“好好，我解个手。” 他出来后，媳妇接着埋怨。他赶紧说：“好好，我出去溜溜。” 他去了小广场。肘子和媳妇也在。 肘子媳妇用蒲扇也似的大手摸肘子的后脖颈，嚷嚷：“挺起来！” 肘子说：“求你了，媳妇，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肘子媳妇问蹄子：“你媳妇没让你再喝一壶？” 蹄子苦笑：“她哪儿有你聪明？” 肘子说：“确切地说，是歹毒。你好啥，她来啥，不限量，整不死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没错。”肘子媳妇挖着鼻孔道。 蹄子在广场待到中午，媳妇也没打电话，他饿得不行，只好腆脸回家。没成想媳妇也不在，满眼冷锅冷灶令蹄子瞬间满心疑惑凄凉。 “妈，整口吃的。”蹄子跟妈求救，免不了又给老人说一通。 　　吃完晚饭睡不着，蹄子再次前往小广场。 广场上人山人海，暴走的滚铁环的耍空竹的跳广场舞的不一而足。一相识的老太瘪着没牙的嘴冲蹄子乐，蹄子捂嘴点头，牙根处一个虫眼“嗖嗖”冒凉风。他在广场待到九点，媳妇还没打电话，他困得不行，只好腆脸回家。没成想媳妇依旧不在，卧室空空客厅空空。 蹄子头又疼了。 半夜上厕所，蹄子迷迷瞪瞪踩在一软绵绵的东西上，开灯看，是双花拖鞋。 “关灯！”媳妇沉沉地道，像在说梦话。 蹄子熄了灯，在马桶上呆坐，问号像蚊子一样在脑海里嗡嗡，啥前儿买的新拖鞋呢？ 　　一周后。 媳妇跟蹄子说公司举办篮球赛，自己报名了。蹄子支持。 媳妇开始早出晚归，天天一身汗，可笑容明显多起来。 有一天特热，蹄子怕媳妇中暑，便带冰镇可乐去了训练场地。练球的人很多，男男女女嘻嘻哈哈。蹄子眼睛踅摸两圈，没见媳妇，再看还是没有。 “哎，口蹄疫！” 谁在喊自己外号？蹄子转过头，原来是肘子媳妇。 肘子媳妇穿着粉红运动装，扭搭扭搭走过来，问：“找水彩哪？” 蹄子说：“哦。” 肘子媳妇晃晃胖腿，说：“刚才还在呀。呃，对了，她八成跟回子媳妇去广场了！” 回子是蹄子和肘子的小学同学。 傍晚的广场翻腾着水花。蹄子蹑着脚跳芭蕾一样找媳妇。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上身红下身绿，在浮动的人群中格外扎眼！ 蹄子凑过去。老年舞蹈队的领队也向水彩走去，蹄子发现她在上上下下打量回子媳妇。 水彩跟领队手臂挨着手臂站住，两张俏丽的鹅蛋脸无缝对接。 “阿姨，您好。”回子媳妇不等人介绍便自然而然地问候道。 “呃，好。”领队回道。 蹄子听见水彩讷讷地说：“妈，这是……回哥媳妇。” “呃，”老太应着，忽向女儿射出凌厉的眼神，似有责备之意。 水彩有些躲闪地垂下眼皮，然后，飞快地抹搭回子媳妇一眼。 这一幕蹄子看得很清楚，一种微妙的感觉瞬间浮浮沉沉在心底。 　　“继续溜达吧，别忘了早点回家！”丈母娘嘱咐道。 水彩点头，逃一样拽着回子媳妇离开。 回子媳妇的小腿倒腾着，两枝开得稀碎的桃花在刀刃似的后背上绽放。 “她长得不好看，照水彩差远了。”蹄子想着，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这一摸，回子的音容笑貌竟骑着扫帚飞过来，一双桃花眼莹莹闪着笑波，高鼻梁下嘴巴有棱有角。 “他不长胡子哩。小白脸子真年轻。”蹄子感慨道。 当年的回子是校草，蹄子肘子之流不止一次嚷嚷要打倒这祸乱女生心智的家伙。 不知不觉，麻木的腿驮着蹄子回到家门口。卫生间灯亮着，像躲躲闪闪藏头去尾的妖精。 “老婆，过两天找同学朋友吃个饭？”蹄子没话找话。 隔着门飘出水彩不耐烦的声音：“你又犯酒瘾了吧？” 蹄子急忙声明：“我是看你这段时间太累，想让你放松放松。” “你做饭？”媳妇问。 “行。”蹄子应得很痛快。 商定请客名单，蹄子说肘子，媳妇说哼；蹄子说狍子，媳妇说嗯；蹄子说疹子，媳妇说啊；蹄子说回子，媳妇说哦……哦。 白炽灯莫名其妙烤红了水彩的脸，蹄子看着暗暗纳罕。 　　聚会那天到了，肘子狍子疹子携家人早早来到。水彩在厨房备菜，眼神不自主地往门外飘。 叮咚，门铃响了。 蹄子说：“肯定是回子。” 水彩踩着碎步跑去开门。门开了，回子媳妇的大饼脸首先映入眼帘，回子紧随其后。 蹄子招呼回子：“玩麻将？” 回子说：“我呆会儿。” 时钟转了多半圈，菜还没好。蹄子去厕所，瞅见厨房里回子和水彩肩并肩，兜兜转转的油烟模糊了彼此的脸。 蹄子又喝多了，轮番问道：“肘子，你是不是哥们？干一杯！”“狍子，你是不是男人？走一个！”“疹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用酒杯表个态！” 肘子狍子疹子明知是激将法，还是甜嘴巴舌地借机掫了一杯，媳妇们用眼睛一下一下地织着毛衣。 轮到回子时，回子说：“媳妇给我倒杯茶。” 水彩抢先走向茶几，不小心绊倒了。蹄子赶紧扶她起来，自己却一下子出溜到地上，险些又将水彩拽倒。 肘子狍子疹子哈哈大笑，媳妇们用手掌遮住嘴一下一下地运动着牙齿。只有一个人没笑，就是回子。回子淡定地握着酒杯，五根手指并得紧紧地，大花眼里咕嘟咕嘟，分不清是热乎气还是冷气。 …… 　　一个阴天的晚上，蹄子又张罗请客。 “记吃不记打呀，你。”狍子说。 蹄子说：“没事儿，媳妇昨儿出差，去两星期。” 肘子忙里偷闲接电话：“哦哦哦，好好好，知道了，放心吧。”撂下电话，狠狠夹了一箸子肉。 “我媳妇咋不走远远的呢？”疹子说。 “老虎不在，猴子称霸！瞅你俩那熊样。”蹄子说。 “你好，媳妇再有几个月快生了吧，才跑出来咪啦两口，好好享受吧。”肘子说，“可惜回子不在，要不他造两个句，听着才雅致呢。” “他去哪儿了？”狍子问。 “说是去看病，走一周了吧？”肘子心不在焉。 一枚鱼刺忽地卡在蹄子嗓子眼里，蹄子脸一阵红一阵白。 “拿醋，灌！”狍子指挥道。 好不容易把刺处理了，蹄子又醉倒了，喃喃自语：“我不睁眼，我要睡觉。” 蹄子身下的椅子淌着哈喇子。服务员捏着鼻子整来一张报纸，盖在蹄子脚前星星点点的米饭粒上。 “睡吧，在哪儿不是睡？”肘子迷迷瞪瞪说了一句，也趴在桌上不动了。 疹子撕一条牛肉，慢条斯理地嚼着，一龇牙，没头没脑地冲狍子来了一句：“这俩家伙，沾酒就醉，酒钱还没算呢。” 狍子眼睛直勾勾地接了一句：“你嫂子把我钱包扣了，说要随两个奶份子，除了蹄子，还有回子……啊呃……” 那天夜里，酒店门口霓虹灯闪闪烁烁，愣没见一个囫囵人出来。 天翻着一双青光眼，不耐烦地撒两把星星，星星落到地上，变成一朵一朵揉得稀巴烂的金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