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

邓工

清明节气在薄雾轻寒里悄然来临，我非常犯难，是冒险回去还是按兵不动？古人有言在先 ：“闰二清明不上坟，上坟祸殃重丧生。”每当闰二月和清明对撞，链接生人和先人的山林小路就成了危途，生人避之唯恐不及，只好将祭祖的念想生生摁住。可怜的列祖列宗们寂寞着无言的寂寞，无聊着苍凉的无聊；哪怕是望眼欲穿，也不见亲人影踪。亲人们已从长计议，待到来年山花灼灼，再来祭拜，一并补上头年的亏欠。

今年不回去的话，我算是再次背弃了自己对先辈们的承诺。半个月前我还信誓旦旦，哪怕是排除万难，也要勇往直前，去往先辈的终极处所，献上甘冽的米酒、深切的思念以及美金一样的冥钞。最近几天我已经动摇，从一个意志坚定的骑士变成了顾虑重重的修正主义者。按理说，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太相信会有某种超然的力量裹挟我们的人生，人类的命运应该是拽在自己的手里。但是不敢犯忌的人多啊，大多数人敬畏未知的世界，对先贤的谆谆告诫深信不疑。如果我很另类地前往山林抒情，就有点起舞弄清影的味道。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整装待发，赶赴一场和先辈的心灵之约。家乡的官员出面了，语重心长，通过官媒和自媒体，劝说在外游子“非必要不返xiang”，曾听闻少数“恶yi返xiang者”被绳之以法,洁白的人生从此打上黑色的烙印。我乃学法之士，岂敢以身试法。在祭祖和守法之间，我选择了全身而退。我卸下行李，卸下歉疚，发起了和先辈的远程无线沟通。我相信先辈早已成神，我的一举一动，他们尽收眼底；我的一言一语，他们心领神会。我喃喃自语：“各位先辈、亲爱的妈妈，今年的清明节不能回来，情非得已，务请原谅；人不能至，心已早至。愿你们无烦无忧，心在天堂不染尘。”在求得宽宥后，我孩子似的向先辈讨要好处：“各位先辈、亲爱的妈妈，你们要保佑后代子孙，保佑我全家身体健康。”如此赤裸裸地索取，也只有自己亲亲的先人才不厌烦。

今年又不回去的话，那份累积了两年的感情欠债只能继续欠着，这简直就成了磨人的心病。好在前一段，因为偶发事件回了一趟老家，算是为自己找到了搪塞的理由。回家后，我照例去后山看望妈妈，那条曾经光溜溜的羊肠小道早已长满青苔，堆满了厚厚的落叶。荆棘和茅草怒放着生命，不断地吞噬着窄窄的路面，我只得侧身过去。小路的尽头就是我家祖坟地，我的先辈们就长眠于此，看架势，他们真是要与天同老，与地同荒。

母亲安卧在坟山的右下方，据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但是我宁愿母亲和我们平淡度日，也不希望她的人生融入泥土。城市虹吸了乡下的人气，村庄都是死气沉沉，这坟山更像苍茫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坟山的四周长满密密麻麻的树木，高高的树干直指苍天，抬头仰望，天是那么的高远、云是那么的忧伤。我看了看母亲的那块墓碑，上面的石刻文字已经斑驳；一转眼就是九年，九年间再坚硬的文字都可以腐烂，时间真是可以摧毁人间万象啊！时间却荒芜不了我的思念，那份思念在逆生长，一天比一天悠长。

奶奶也在这座山里，她是毋庸置疑的寿星，是赚发了的时光老人，一网打尽人间岁月，此生当无憾矣；看到奶奶的新坟，我已没有伤痛，只有幽深的思念和亲切的回忆。爷爷在另外一座山头，有些距离，我没有过去，但是爷爷应该知道我回来了，那一刻我感觉到和他心灵相通。曾祖高祖以及远祖安葬在衡阳的桃木冲，一年四季，高高的山上繁华朵朵，装饰着他们永不熄灭的灵魂。那是我生命的源头，“心向往之，行必能至”，每年清明节，我一定翻山越岭，随身携带着浓浓的亲情，毕恭毕敬地来到先祖们的身边。

外公外婆在生清苦，死后却得到了一个交通便利的绝佳位置。我每次回家，必须驾车路过。他们一定看到了我，我也必定向他们投去深情的一瞥；他们的慈祥像雨露阳光，陪伴我一路前行。上一次路过，我放慢了车速，看到外公外婆的坟墓上长出了轻轻的野草，肥嘟嘟的叶片在春风中摇曳，好似一首欢快的歌曲。

再过几日，天气就要转暖，春天即将漫过山坡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清明节就真的来到了。今年爽约已成定局，请先辈们一笑了之；明年此时，“不负青山不负君”。此刻，我面朝家的方向，只想将思念和春色编织在一起，做成一个美丽的花环，摆放在故乡的山岗，献给我的先辈，特别是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