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4）

万事如意（海英）

　　不经事的少年

三

不记得过了多久，爷爷挪到村南头生产队的养牛屋子里，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倒是小叔和婶见面的机会不少。但那两人给我留的印象极差，特别是婶，没有给过我一点感觉。那时吃白面面条不加芝麻叶的饭，是我们特别向往的。她端着饭碗坐在椅子上，脚尖支地，“高雅”地踮着脚后跟，脚后跟靠在椅子腿上。筷子将面条挑起，细长、白亮、劲道。现在想起那一幕，我还是不自觉地咽几口唾沫。诱人的滋味不易言表，我就怔怔地看着，小小的心灵涌起复杂的滋味。而她若无其事地，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着，完全无视面前那个直盯盯看着的我。因为这，我小小的自尊心，那时已经被激活了。

有一次，母亲和小叔，爷爷不知为啥吵架。爷爷上去揪住母亲的长头发打，母亲年轻气盛，反手推了一下爷爷，他趔趄两下想倒，小叔赶紧上去扶住爷爷，顺势将母亲摁倒在泥巴地里。爷俩你一脚我一捶的，我只记得当时妈妈披头散发，大哭大闹大嚎，嘴里还骂着你们不是人啥啥的。正是割红薯秧扦插红薯的季节，母亲一背笼红薯秧子刚刚从地里背回来，还没剪，饭也没吃，两脚泥巴，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我们姐妹三人咋过的，已记不大清楚，只知道小叔做好了面条喊我吃饭。我在屋后的水塘边玩泥巴，不听他的，不回去。他当时挑着一担子沙土往回走，在我身后催促着，凶着：“快走，不走奔（方言：用脚狠踹的意思）你！”我不走，蹲下去扣泥巴，他就上来奔我一脚，又凶：“起来，给我走！”我磨磨蹭蹭站起来走了两步，又不情愿，再蹲下去。他又是一脚踢我屁股上，我站起来又走了两步，又蹲下去。如是反复了几次，小叔口里就骂开了：“小鳖女儿，跟你妈的贱处一样，欠揍！”我心里恨恨的骂他：你才贱，你坏的很，是你把我妈打跑的。但只敢在心里骂，嘴里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是呜呜的哭泣。回到家他就喊：“过来，吃点面条，饿不死你舅子们！”说的咬牙切齿，好像对讨饭的叫花子似的。

不稀罕你的饭！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喊：你的面条再白再长再香，我也不稀罕！我靠在他屋门外的墙上不挪动身体，他塞给妹妹一碗饭，让我自己去端饭，我始终不动，他也始终不出来喊，然后就在屋子里骂：“自己不来端算了，不吃就饿死你！”饿死就饿死，才不稀罕吃你的饭！我倔强的性子和敏感的自尊心，那时已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不争辩，不低头的样子，已深入到骨子里，不知随谁？

而母亲这次的出走，可以说和爷爷小叔是一次关系的决裂。自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坐一起好好说过话。有几次包饺子，母亲让我端一大碗给爷爷送去，她也不曾去看看爷爷。而婶子和她在一个院子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知啥原因，也吵了几次架，关系就越来越僵化。以至于当年我们提到婶时就随妈妈的口吻，“刘婆这样，刘婆那样”，就好似婶是旧社会的小老婆，后妈似的可恶，令人讨厌。也是这次事件，让我们姐妹三人感受到父亲的爱和他那不错的厨艺。

父亲在母亲出走后的第二天回到了家。担惊受怕又孤苦无依的我们自然是高兴极了的。那天中午，父亲给我们下面条，好似是他带回来的挂面，细细的。70年代农村没有轧面条机，都是纯手擀面。干面条那独特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飘到我们的鼻子里。围在锅台边的我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肚子的咕咕声放肆地响着，筷子在碗上轻轻的，迫不及待地敲着。最后父亲还撒了葱和韭菜，呀，那味道！几十年过去了，我忍不住还要吸几下鼻子，绝对是这世上没有的美味。吃多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面条的味道，那父爱的味道。

母亲是啃苦顾家的。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早晨包谷糁汤，黑窝窝馒头，中午擀“包皮面条”。白面两成，红薯面一成，白面擀成薄薄两片，将红薯面用水和成能团起来的程度，夹在俩白面皮中间，擀薄擀匀，最后切成指头宽的面条。外面看似白面条，其实中间夹的是黑面。现在说这种面条可能很多人觉得新鲜，一定好吃。其实不然，夹杂的黑面有些苦涩，再加上那个年代没油没菜，人们自己晒的干芝麻叶泡一把，往面条锅里一放，再加上点盐，放锅里煮熟，包皮面条就成了。盛到碗里，几根面条，一撮黑黑的芝麻叶，饭汤糊糊涂涂的，被芝麻叶染成黄黄的，吃起来又涩又苦，难以下咽。每每吃这样的饭，我都是哭丧着脸儿，所以父亲回家来做这一顿纯白面条，撒点葱花和韭菜，无疑像过年一样的饭，让我久久都难以忘怀。

那个年代的我们呐，多少人都是在这样的艰苦生活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眼中的大人只有好坏之分，没有评判的能力和标准，也许根本就是自我狭隘的看法。现在想来：其实各自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本没有完全的对或者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