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男女】江边上坠落的星星

淡如诗君

He gave to misery, all he had, a tear, 

He gained from Heaven, 'twas all he wished, a friend.

Thomas Gray “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

他给予坎坷一切他所有的，一滴眼泪，他得自上蒼一切他所求的，一个朋友。

《墓畔哀歌》卞之琳译

蓝调的曲子衬托着酒吧里蓝色的幽暗灯光，媚媚动听。

“窗外的天很蓝，而我的心太灰暗。看著星星 想著你。在我心里，你是唯一。You are the star that I believe ‘cause I can feel you in me.”

顺子的《星星》这首曲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被台上的歌手轮番演绎着，有男有女。台下的顾客从D厅里蹦跳累了就会通过一道厚重的钢门走进来另外这个安静的民歌清吧，享受着激情后的浪漫。

邵文伟在人生谷底中是靠着音乐来治愈的，本来他只依靠一台五百元买回来可以放翻版CD的歌曲在宿舍里就能够满足自己的，毕竟他生活一下子变得拮据，他还要养妻活儿。他选择了去WH工作，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文伟在XG大专毕业后一向安分守己地做上班族，领着一份小薪水，守着一份房贷，跟大多数小市民一样准备一生供养着大富豪家里的妻妾子孙后代。如果不是亚洲金融危机给XG就业市场的影响，内敛胆小的他根本鼓不起勇气离乡背井。

假如不是认识了杨蕴，他根本不知道WH还有这样舒缓低气压的娱乐场所。让他开了眼界，看到了许多年轻人在D厅舞池里跟着强劲的音乐节拍忘我的甩头甩脑。不！杨蕴告诉他这些人是吃了药，不能控制自己。还有舞台上的性感舞娘，和围站着一堆堆拿着冰啤抽着烟的餓狼，挑着猎物。狼群里总会混杂着一些认真来寻欢的TW商人，场子里布满了出售 one night stand 的女子，各有所图。

遇到文伟的时候，杨蕴刚刚在知名的法律学院毕业，性格使然，她居然选择了一份不匹配的工作准备消耗青春一段时间，然后依循父母的意见出国深造。她家境很好，不需要靠她养家，又是独女。父母都是中产知识份子，对她的爱护也不算是溺愛，更多是尊重。这在当时的社会里还是少有的开明。她一米七的个子，方形脸配一把许茹芸出道时候的蓬松发型，很有个性。她顺利地变成了他的助理，一个明艳动人学历高的女生怎么不让男人青睐呢！文伟开始还是自我约束单纯的想着把这张刚出校院的白纸涂上人生里精彩的颜色，只不过不晓得谁更单纯。

杨蕴还是会努力地去适应新的工作，文伟有时候会怀疑她究竟是怎么样能够完成法律学位的，因为她不像是一个理性的人。也许为什么她不愿意从事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路径，转投另外一个服务行业。他当然不知道她只不过在短暂体验人生而已。但是她毕竟家在本市，而且在大学的时候结识了一位法律系的同学做男朋友，并得到双方家长门当户对的认可。看上去她没有烦恼。她又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女生，充满了青春气息，简直是都市爱情小说里的第一女主角，没得挑剔。

文伟从应征者中挑选了杨蕴也是因为他需要身边的员工比他更阳光。因为他在短短几个月里喪失了工作与母亲，然后经济下滑，他随着这一切一起往下坠落。突然坠落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就像好端端走在路上，突发地动山摇，面前没有了路，掉进了深坑，掉呀掉呀…… 。唯一希望的就是可以到底，不管是否粉身碎骨，都要比不着地的好受。他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切切实实感受过的。

所以他还挑选了其他几个活泼开朗的小伙伴加入他的团队跟他一起从头开始打造新的组织改革。他跟在XG的公司签了两年外派合同，计划项目在两年内可以在WH完成。他选择收取美元，因为这样他可以把工资大部分留在XG，然后在WH领取一点点当地零花钱。这份工资只有他失业前的一半，他最后还是咬紧牙关答应了猎头。在一个人苦难的时候，低下头去努力赚钱是可以让人忘却悲伤的。

他下班的时候会选择不乘公司从工地发出的十四座班车回宿舍，而喜欢一个人在江边散步，看着平静的江上一条一条运沙船无声无色地滑过，还有横跨江边的大桥承載着川流不息的车辆通行。他更喜欢抬头仰望江上辽阔的夜空，一颗一颗闪烁的星星都给了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丝盼望。

一开始杨蕴就是衝著地主之谊给文伟介绍这座城市里的生活面貌的。她知道他爱音乐之后就带他去见识一下民歌酒吧，他也觉得他需要心灵上的温暖，何况他最初买了单程机票来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冬天可以那么冷，他行李也不可以超重，所以穿的单薄了一些。幸好他在XG的妹妹给他远道寄来了几件御寒衣物，这绝对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

第一次她提出去D厅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忐忑。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不合适，也害怕这种关系会变质。她坚持了下来，他内心还是向往着松弛的快感。本来在一个純情喜欢舞动的年轻女孩和一个比他年长一轮的落魄壯年共处的快乐时光里，应该会自然发展成一段纠缠不清的孽缘。奇怪的是，这没有实现，或许来不及变质，也可能因为他一直以来在内心把控得死死的防线没有放弃。他习惯了面对种种诱惑，幸好也亲眼目睹过其他同类外派人员的家破人亡，引以为戒。但杨蕴却追随着内心的自由呼唤，慢慢跟她的年轻男朋友疏远了，漸漸欣赏着一个更成熟更使她着迷的文伟。她的美貌也在她不经意间引来了身边另外一个员工的注视，并悄悄地跟踪着她。

说真的，文伟喜欢那种在樽前微微醉意的感觉，在幽怨的歌声中，细心地听着杨蕴对純真爱情的期盼，就像她向往的童话故事一样。杨蕴的天真有时候令文伟更担心，可她觉得面前的幸福才是最珍贵的。但他还是感谢她的陪伴，虽然这刻骨铭心的记忆只不过从寥寥几次共处里积累下来的。直到夏季雨讯期来临。

他早就听身边的小伙伴说，每年江边都会泛滥，他住的宿舍和工地也直接建在江边上。大部分时间下了班他都没有坐班车回宿舍，因为他总是自愿加班。他慢慢爱上了这份工作，感激身边的小伙伴们给他的信任与支持，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陌生人给他温暖的问候。他的信心很快就重新调整起来了，主要还是他一直记挂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这使他必须要尽快的振作起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以改善家庭的生活条件。

那天晚上的暴雨他终生难忘。他彻夜未眠，听着外面的雨声拍打窗戶，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当太阳升起躲在厚厚的云层上面时候，市新闻广播说这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讯情。他走到街上，发现江边平时他下班散步回宿舍的路已经被淹没了，没有被水淹过的也都是一片狼藉。公交车停开，只有“麻木”小三轮车在街上希疏地接送人们。文伟突然关心起杨蕴来了，不过他猜她应该还是会安稳地跟父母一起睡在高尚的公寓里。她曾经邀请他去她的家，跟她父母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吃了一顿晚饭，还听了她用极好的花腔唱了一首 Mariah Carey 的 “Without You”。他见识了什么叫多才多艺。

但当他回到办公室后，他被告知她发生了意外进了医院。他以为是因为暴雨所引至，他好担心。那是手提电话不普及的年代，他忧心忡忡往医院跑。上了三层楼梯，他走到阴暗的通道尽头。房间门外，见到了她的父母在里面，却没有看见她的男朋友。其实她跟他在这个项目工作了才九个月，她在公司里却比较低调，有时候跟其他小伙伴也会出现格格不入的情况。

文伟第一次走进市里这所老旧的医院，灰暗的房间里，在阴霾笼罩的天色中，更显沮丧。他的父母走出房间，把门关上。房间里只有她一个躺在床上，穿着皱巴巴棉质的病人衣服，盖着一张有点髒的薄被单，吊着点滴。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床边。他看到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她，平日的神采都退去了，血都好像流干了。她的右手腕被绷带包扎着，明显做过手术，现在都不能随意挪动了。

他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你怎么了？” 见到了他，她曾经哭过的臃肿的眼睛重新涌出泪水。她伤心的哭着，好久好久。然后，他捂着上身准备去安抚她，她突然扭着他的脖子，使他差点压上了她虚弱的身体上。他保持着一厘米的距离，足够感觉到她的心跳，又过了良久。她才放开他。

他缓缓地说：“同事说你告诉别人昨晚半夜在街上遇到了劫匪，被他用刀划断了手腕里的静脉，伤势很重。但是你没有报警，陪你进医院的是一位男同事。可以告诉我，是真的吗？”他清澈透明的眼睛看着她泪眼模糊的双眸。她继续伤心的哭着。他懂了。他听到过关于她纠缠不清的恋爱传闻也许都是真的。

他想起曾经和她在酒吧里聊天的时候她透露过的烦心事。“你好好休息，把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你不要冲动，你那么年轻，你值得等候一个更好的人去爱你。” 他怜悯的注视着她。“你可能一开始就选择错误，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不管怎么样，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段美好的时光。谢谢你！”

她说：“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吗？”

“可以。…… 我接到了XG那家我跟你提过的公司的 offer。我可以提前一年结束我在这里工作的日子，换上一个更安稳的工作，更能够靠近我的家庭。…… 我不会忘掉这段美好的日子。” 他目光呆滞的说着，她继续啜泣着。

杨蕴在医院待了几天后父母就领她回家了。她父亲替她辞掉了工作，据说让她休养一段时间便送她出国留学。文伟也跟身边的小伙伴和曾经帮助过他的好心人一一告别，但他不敢再去见她，他怕自己会软弱。他知道这一年来在这个地方的经历会是他一生不会忘怀的烙印。

在他重新平步青云的某一些夜里，他想起了她，不知道她的伤愈合了没。他知道内心的伤不容易愈合，不过他希望她年轻的活力能够让她在感情的烦恼里走出来。如果他再见到她，他一定会告诉她一切都可以好起来，只要她愿意。他也相信她早就已经忘掉了不愉快的事情，重新谈起恋爱。他会告诉她他知道那天晚上真正发生的事实，他不会怪她撒谎，因为她曾经在他心里是一颗善良星星的存在，在黑夜里发出亮光照着他的前路。虽然她的任性伤害了两个同时追求她的男子，而差点使她和文伟都万劫不复。

他和她从此就失散了，美好的时光永远停留在记忆里那蓝色的酒吧。文伟离开WH回家之前一个人再去了一次那所酒吧，安静地听着歌手深情地唱着顺子的另外一首成名曲《回家》。

“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离开了我？没有你的电话，没有一封信。我每天晚上在这里，哪里也不想去。可是，我好爱你。我觉得我会离不开你。可惜，我丢了你。慢慢地我的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