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世界里: 关于哑巴姨儿的零散记忆

虎三.青山青

一个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比我们更平凡,更寂静,但也值得我们记住她。她,来过这个世界。 <p class="ql-block">哑巴姨儿,是我母亲的小姐姐。</p><p class="ql-block">母亲有三个姐姐,除了李家湾的大姨娘,少佬湾的二姨娘,最小的姐姐就是我们的哑巴姨儿了。这个称呼是我们这些外房的外甥,对她的称呼。这称呼对我的哑巴姨儿没有伤害,因为她反正听不见,但并不好,虽然我们以及当地人都习惯了。</p><p class="ql-block">哑巴姨儿生下来,并不哑。她还没学会说话,一次高烧后,使她失去了听力。十哑九聋。她听不见,就没了学说话的机会。从我记事起,到她去世,她跟人的交流,除了咿咿呀呀的哑巴音,就是手势比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嫁给七岭的父亲前,张马溪山边寇家的那一支人,只剩下她们姐妹两个,还住在那老屋里。</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母亲,就是我的嘎嘎(外婆),在母亲还小的时候得了急病,早早地去世了。据说,去世的时候四十岁还不到。她去世后,我的嘎公(外公)带着大大小小的五个子女生活。嘎公在六〇年,也去世了。他是生意人,但是不能做生意,得了肺病,没有粮食,他的腿也肿了。熬不过去,就走了。此前,三个舅舅中最小的三舅已经死了。十七八岁的三舅舅,是三个舅舅中长得最体面的人,得了一场病后,去世了。至今,他孤零零地躺在张马溪山边的一棵樟树下。大舅舅和二舅舅,一个读书出去了,在常德安乡电力系统工作;一个当兵出去了,转业后在株洲政法系统工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里已经没有男儿当家。母亲是黑龙泉的吴家二姨爹一家,把她发出去的。发出去,就是嫁出去的意思。</p><p class="ql-block">二姨娘、二姨爹一家人,全家搬家到张马溪的寇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就是为了照顾我的母亲和哑巴姨儿。因为母亲和哑巴姨儿都没有成家,到黑龙泉的吴家去,肯定是不方便的,只能是吴家的二姨爹全家搬到了山边的寇家的吊脚楼里来。</p><p class="ql-block">二姨爹、二姨娘,把母亲发到七岭李家,跟我的父亲婚配后,他们才搬回山下的少佬湾。在张马溪寇家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的表哥表姐,跟我的母亲还有哑巴姨儿,产生了深厚的亲情。直到很多年后,每次表哥表姐去我家后,回去的时候,哑巴姨儿还会送他们。一程程,转弯看不见了,她才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嫁到了七岭李家后,哑巴姨儿被株洲的二舅接到了城里。但是,去城里住,简直是个灾难:她水不会用,电也不会用;出了门,门是弹簧锁,她也不会开。她老把自己关在门外,哇哇啦啦干着急。城里的各种事情,对于她来说,很难搞明白;实在不行了,她被送到了安乡的二姨娘家。这个时候,二姨娘一家人移民到了洞庭湖边的安乡县。大舅一家人也在安乡住,大舅舅是公家人,在水电局工作。到了安乡后,她经常走失。最远的一次,她竟然走到了临近的南县。大老表吴穷,沿着她走过的路,打听了很久才找到她。没有办法,就把她送到了七岭我母亲这边。</p><p class="ql-block">这些都是我还没有出生时的事情。哑巴姨儿株洲和安乡的这些情形,是二舅、大老表和母亲跟我说的。到七岭后的二三十年中,直到她九五年去世,就再也没有从七岭挪过窝。自我出生起,哑巴姨儿就已经是我们家中的一员。我们家在书章垭住,她就住在书章垭的吊脚楼里;我们搬到校三湾,她也一起到了校三湾。她是我们家的一份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株洲的时候,二舅报了她的情况,使她变成了有粮票吃国家粮的人。聋哑人,能在票证供给的年代弄到一张粮票,算是那个年代的残疾人抚恤吧。终其一生,她也没有出嫁。我自己的想法是,长辈们宁愿自己带着,也不愿意把她嫁出去,到了没有把握的人家,她肯定要受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是个勤劳的人,洗衣、扯猪草、薅草,挖地、砍柴,她什么都能干,她永不停歇。</p><p class="ql-block">大月亮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起来做事。在山边寇家生活的时候,天很早,她就会去山下的黑龙泉洗衣服。洗完了回来,可能天都还没亮。伢儿鱼(娃娃鱼)胆小,白天少见,但是夜里会从山泉洞里游出来。如果不小心,游到了哑巴姨儿旁边,她就会给它一棒槌。在有月亮的晚上,哑巴姨儿也经常在外面薅草、耙柴、扯猪草,但从来没有被蛇咬过。这就是福气。蛇咬虎伤,七十二怨。看来,没有什么生灵,恨她怨她,她是个善良的人。</p><p class="ql-block">她晚上的这些劳作,经常会吓着走夜路的人。乌漆嘛黑的夜里,前面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行走,叫她也不应,你会是什么感觉?</p><p class="ql-block">她的个儿小,力气小,捆柴捆不扎实。她经常背着一背篓比她还高的柴,行走在往家的山路上。冬天里的水,冷入骨髓。她去洗衣,手上的皴口张着,母亲给她抹上猪油,缠上胶布,也不管用,有时候都能看见淌血。要下大雨了,她听不见雷声,也不会看天,直到大雨倾盆才急忙往回走,她被淋得湿透了回来。这样的时候不算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会说话,交流就会有很多障碍,也会产生很多的麻烦。</p><p class="ql-block">在吊脚楼里住的时候,看到别人的茶枯(茶油渣滓压成饼,可以用来洗衣去污),样子跟我家的差不多,她会跟人吵,说是我们的。解决不了,人家只能找我母亲解决。</p><p class="ql-block">我们三兄弟是父母亲养大的,也是哑巴姨儿带大的。她基本上不会远行。父母亲不在的那些日日夜夜,等我们放学回去,她肯定是永远会在家里的那个人。最多是跟母亲吵架吵得凶了,她才会出门。一般来说,是跑到李家湾大姨娘家去投诉,去住几天。几天后,大姨娘送回来,或者我们接回来。但是,也有出意外的时候,她曾经跑到过别的地方;每次跑出去,都是父亲他们把她找回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多事情她弄不明白,八十年代,我们家已经搬到了现在居住的校三湾里。那会儿有了调料。家里买了些糖精、味精、胡椒粉。糖精是甜的,用来做麦粑粑,也就是发糕。味精跟糖精都是透明的,她把味精当成了糖精,冲了喝,是怪味。她觉得我们给她弄了毒药,跟我妈闹得不可开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经常跟我母亲吵架。就是因为这些她搞不明白的事情。吵不赢,她会哭。但是,别人的话她听不到,她的意思别人不明白。无法正常表达,产生的交流障碍和影响,不是我们正常人能够想象的。这个巨大的障碍,不晓得给她带来了多少麻烦和伤害。黑夜里,她独自嘶哭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那份巨大的伤心和伤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不是她的主要斗争对象。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对于她的吵吵闹闹,基本上都是随她去。可是,我们三个男伢儿,不会那么听话温顺,是除了母亲之外,她最主要的吵架对象。特别是最小的老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出了门,饭就是我和我哥做,父亲从不做饭。我们觉得煮得差不多了,应该用筲箕瀝起了,否则就会煮烂。她认为还不行。结果两兄弟跟她争起来,她拿起烧火棍,把我们赶得鸡飞狗上屋,到处跑。</p><p class="ql-block">但是,她内心是热爱我们的,也分得清内外。我家吊脚楼右手边的三嗲(三爷爷)家里,有个六儿,我的六叔,是个智障,也不是个明白人。六叔有时候发横了,会追着我们赶。这个时候,我的哑巴姨儿只要在,她肯定会捞起棒槌,上去跟他吵,制止他。有一次,我在他们家门边玩。六叔提起我,就丢到了吊脚楼下去了。我活过来了,但是人摔得半死。为这事情,哑巴姨儿把他追了好远。</p><p class="ql-block">我们逐渐长大了,也逐渐懂事了,这种争吵就少了很多。后来,我去了镇上和外地上学,回来的次数少了很多。每次看到我,她的脸上是明显的高兴。她会把她藏着的橘子、饼干拿给我吃;洗衣的时候搜出来的零钱,也会留给我用。我觉得,三个伢儿中,她最喜欢的还是我。</p><p class="ql-block">九四年初,哥哥嫂子成了婚。九四年夏天,我考上大学。哥哥嫂嫂跟我父母亲短暂地过了一段分家的日子。毕竟是三个儿,不分家是不行的。分家后,哑巴姨儿发现了这个变化。哥哥嫂嫂已经到另外一个灶头吃饭了;她下意识地觉得是两家人了。从此以后,我家旁边山边地头的柴,哥哥不能砍了,东西也都要跟哥哥嫂嫂分清楚,有时候会为这些事情跟哥哥嫂嫂闹。</p><p class="ql-block">她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可能就是带孩子。她的心智水平也未必超过孩子们多少,她也没有那个耐心,孩子好动,不听吩咐,好多事情不明白,这就要发生矛盾和冲突。侄儿子出生后,她就开始生病。孩子小的时候跑不动,她可以坐着帮着摇摇窝。摇窝里的小孩儿对他笑,她也会对他笑。孩子后来跑得动了,开始讨嫌,她对他的态度也变成了我们小时候的态度。直到最后,她也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哑巴姨儿一直跟着我家过苦日子。虽然没有饿过饭,但是也没有什么好日子。我在长沙上大学,长沙和家乡相隔五六百里,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九五年上半年,中间有一次给大老表打电话,才知道她已经与我们阴阳相隔。在开春的时候,她去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假期回家,母亲告诉我:支气管炎造成的咳嗽是长期的,还有胃病。临死前,她断断续续地生了几次病。但是,临终前的这次,脸上也肿了。母亲那时候带着我的侄儿。侄儿子那时候有疝气,经常脱出来。父母亲要种田种地,还要砍柴喂牲口;哥哥嫂子都去了广东打工。想修新屋,不去打工,农村里基本上没有现金来源。</p><p class="ql-block">本地的医生看过不少次,拖了一些时日,她在1995年春天去世了。到死的时候,是什么病都不清楚。有些人可能不理解,为啥不去大医院。大医院在县城里,需要时间,需要人,需要钱。这些都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农民的保障,在那时候,只有自己和家人。直到现在,虽然有了农村合作医疗,但很多人还是病死在家里,而不去医院。</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山里的人,山里的生活,山里人的命运。</p><p class="ql-block">她去世后,又过了十年,我到了北京,上了班,哥哥嫂子打工挣钱,家里的经济条件好转了,也修好了新房子,可是此时哑巴姨儿早就不在了。如果我早点出来,她还能过得到好日子的。</p><p class="ql-block">时不我待,悔也不及,只有遗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世前,父亲都没有来得及给她早点准备棺木,是临时砍树做的。父母亲把她葬在屋旁边山岭的那边。</p><p class="ql-block">坟头的草,年年荣枯。每次回去,清理一下杂草杂树,在坟头点起香火,烧钱纸;磕完头,放鞭炮。青烟随着松风,消失在山林里。烟火炮仗告诉她,我们来看她了。</p><p class="ql-block">大舅去世前,叮嘱我和大老表吴穷,要整饬她的坟头,要给她立一座碑。大舅在他有生之年,他的祖父母、父母、弟弟妹妹,过世了的亲人,都给重修了坟,立了碑。虽然我的姨儿是个哑巴,他也不想她的坟变成无名无姓、没有后人经管的野坟;他希望到了清明、过年和亡人节,还有人去看看她。</p><p class="ql-block">坟的材料是大老表选定的:锣围用了红砖,水泥勾缝;碑用的是青石,经久不化。父亲那时候还在,他找人修整了那座坟,立起了碑,沿着坟包修了锣围。周边的杂草和树都清空了,很敞亮。这是2011年春天的事情。弄完这些,大舅很满意。</p> <br>碑上文字,是我和大老表写的,碑座两侧的挽联,也是我们一起拟就的。碑文只有几句话:<br><font color="#167efb"><br></font><div><font color="#167efb">您静静地走了,<br>正如您静静地来;<br>都以为您听不见,<br>其实您心中了然;<br>给我们的爱,没齿难忘,<br>思恋您的情,海深天长。</font><br><br></div><div>碑联:<br><font color="#167efb">仁爱深深 甥侄奉若慈母<br>善德默默 天地共此清风</font><br><br></div><div>横批:<br><font color="#167efb">玉洁春心</font><br><br><br>碑文中也记载了她的姓氏,她的出生地,刻下了她后辈侄儿侄女和外甥外甥女的名字,以及我们对她的思恋。<br>她如我们的母亲,我们如她的儿女。只要我们在,我们的子孙在,永续祭祀,永远记念!<br>俱往矣,阴阳相隔,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可以给报个梦,我们烧了送过去。<br><br>她是我们搬到校三湾后葬的第一个亲人、第一座坟。2016年,父亲去世了,也葬在了那里,是第二座坟。前两年,我的三妈妈过世后,也葬在那里了,是第三座。十几天前的农历二月二十一,我的母亲离开了人世,跟我的父亲、哑巴姨儿又住到一起了。哑巴姨儿是农历二月二十三去世的。姐妹两个离开人世的日子,只相差两天。<br>我们把母亲跟父亲合葬。旁边就是哑巴姨儿的坟。阴间的他们,和我们只隔一座山岭。如果想回家看看,路很近。希望他们在阴间,也能如阳世一般,相互照料,不至于寒饥。<br><br>临结尾了,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的哑巴姨儿名讳为:寇枝香。她出生在慈利县二十二都杉林土地上;生于一九三零年农历九月十五,卒于一九九五年农历二月二十三,享年六十五岁。<div><br>她,人生残缺,但来过人间。<br>呜呼哀哉,谨此纪念!</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