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勝處有鴻跡

老牧

日前小佐發來訊息，其外祖父張宗祥記念館已修繕完工重新開放。遂相約眾友前往。

張宗祥（1882～1965），字閬聲，號冷僧，浙江海寧人，光緒壬寅科舉人，近代著名學者、大書法家，古籍校勘版本學家。

海寧人傑地靈，滋润出王国维、徐志摩、查良镛等诸多出类拔萃的人物。美談“文張武蔣”亦為時人津津樂道。“蔣”是蔣百裏，“張”即是張宗祥。兩人少年同窗，在雙山書院發奮，藏書盡閱，後在各自領域終成一代名家。

是日早春，乘動車赴海寧，天朗氣清吹面不寒。“今朝天幫忙額”，落站後史蒂文象是在自言自語；小佐應道“上次濕嗒嗒，天氣齁勢”。倆人是在講兩年前來此地時遇到的氣象，恰遇天雨。一旁的德先生不緊不慢地行走，念叨著許久未出門了。

初往海宁硤石，沿途景觀物象余興味自是更濃。一行四人評評聊聊來到西山山麓的惠力寺唐代經幢前。窄窄的倉基河橫淌于寺南，河上架有始建於元代的古橋一座，名紫薇。越過橋來到倉基街，紀念館在望。遠遠便見李館長已候在門口招手相迎。許兄驅車載著彭叔與毛兄亦從杭州趕來，友人相逢自是一番寒喧，歡聲盈耳，眾人合影留念後始步入館廳。

紀念館由先生故居的書齋及兩棟住宅改建而成，素雅簡潔。陳列張宗祥生平成就、家世族譜、書畫遺物、影相資料等等。其一生的功績成就與學養為人深獲同儕友人及弟子門生交贊，史料文字有載眾家記述。略去不表。

細細地讀起幾段文字。“余年十七，始入吾校，從張先生習本國地理。地理故為艱枯難治之學。張先生以俊爽之文字，自編為講義，面目乃迥乎不同。其述彊域沿革，人物盛衰，則講歷史也；考山川制度，郡縣因廢，則講政治也；言歷朝兵爭勝敗進退，則講軍事也；究食貨鹽鐵產物分布，則講經濟也；又詠益之以勝跡，名賢著述題詠，俾發思古之幽情，則授文學與音樂也。學生則目追神逐先生之講論，饜乎其心，有味乎其所學。下課之鍾一鳴，乃始收視返聽，自悟其為講地理焉！”

文字出自曾任國民政府秘書長“文膽”陳布雷筆下，憶及當年在浙江高等學堂師從張宗祥上地理課的情形。

“吾校多良教师，而先生年最少、学最博，奖掖后生亦最亲近。小扣大鳴，誨人忘倦，蓋未有如先生者。”這段出自门生钱宝琮。

這些文字由來有可說之處。時年張宗祥六十大壽，老先生反感於舊俗，遂作改革，要求凡前來祝壽的弟子各述其受業感想文字一篇作為賀儀，其他一切免俗。這便有了《张宗祥百衲小传》，收錄陳布雷、錢寶琮等諸多弟子門生的受業感悟文章。

讀罷直嘆，遇上這樣的老師，這樣的地理課，哪個學生能不“目追神逐”，而“慕之、好之、樂之”！張宗祥學海淵深可見一斑。

張宗祥先生是通才，文史、校勘、考古、中醫、戲劇、文學、詩詞、金石，繪畫等方面，均有非同凡響的造詣和成就，天賦異禀。

有學生回憶：“凡賓客、友人、學生前來問學求藝，說圖書版本，論金石書畫，讀新聞時事，述地理天文，講歷史前塵，話朝野掌故，皆無所不知，又無所不通”。“先生兒子偶問陶瓷，先生即撰成《說瓷》一卷；有客來問良渚玉器，先生即著成《說玉》一卷；而有友人來函問茶葉，先生寫成《說茶》一書。”

小佐曾說起，外公可一心多用，常邊看古籍校讎握筆抄書，邊與宾客谈话聊天，嘴上還抽著煙鬥。五官並用，而無一字舛誤。抄書並非是簡單的謄錄，而是閱覽比對多版本古籍邊校邊抄。此等功夫，自非秉有卓越之天资不能。

中年時先生校抄書已達六千餘卷。可惜抗戰勝利後由重慶返鄉時，“運書木船，沉於三峽，亡抄本過半。”

展廳裏此像中的小女孩是孩童期的小佐，時有恙懶學在家。恰遇記者前來採訪，便有了這一老一少充滿情趣的傳世之照。於是小佐成了“館紅”，眾友紛紛在此像前與小佐合影。

年逾八旬的彭叔是張宗祥的弟子，與先生及其家眷友人多有接觸，鈎沉往事，說起逸事趣話，時而朗聲歡笑時而輕嘆低徊。更是感佩恩師虛懷若谷淡泊名利之高風，甘為人梯獎掖後學。

比起那些網紅館，紀念館顯得有些冷清。以我觀之，這份清冷，倒是有曲高和寡之味。先生亦有說起其校抄之書是“冷書”，冷門之冷也。或許正是合了冷僧之號。

與冷相對照，張宗祥所題的匾額，楹聯、題刻等遍及杭州及周邊，雄渾秀潤的手跡為湖山增色，揚名海外。

少時初臨西湖，有幸目睹南山路上這塊“柳浪聞鶯”匾額，至今還留有深刻印象。可惜景觀改造後此匾不知所蹤。

館展內容豐富，不及細閱，只能擇而品賞。彭叔與李館長的展外相關內容講解更是添彩。不知不覺已到飯點，眾友便移步館外。餐畢，返紀念館客廳品茗閑聊。志趣相同自然是投機，天南海北話題不絕。

試上吳山，憑高一望，蕩胸塵慮多消。西湖左挹，南對浙江潮。趙氏離宮何在？斜陽外，荒草蕭條。從頭數，今來古往，白浪去滔滔。

人間新氣象，萬家綠護，三幟紅飄。早掃除社鼠，驅走山魈。還我湖山無恙，重興建，樓閣苕嶢。逢佳日，觀棋品若，少長樂陶陶。

這闕《滿庭芳》詞，是當年張宗祥先生為吳山茗香樓新落成而題。

磅礴大氣吊古並不傷今之作，卻被捕風捉影，莫須有地無端遭批，茗香樓牆壁上這闕題詞被白粉抹去。

壓抑的年代。

彭叔說，先生有幸，倘若晚幾年不定是要受苦受難了。

日漸西斜，餘興未盡，與彭叔及許、毛兩兄相約六月杭州張宗祥書信畫展再見，別過。離回程車點尚有裕，便與小佐等一眾四人往西山行去。

夕陽晚照，把山林染上一層暖暖的橙黃。小經曲直蜿蜒往前方延伸，來到半山腰處。同是出生在海寧的徐志摩衣冠冢赫然在目，西天的落霞映照著墓碑，碑上“詩人徐志摩之墓”七字正是張宗祥手跡。小佐報料道，與徐志摩是遠房親戚，寫稱謂時外公費了番思量，未了還是選擇了“詩人”覺妥貼。

佇立少頃，悄悄地在心底揮了揮衣袖，作別詩人與海寧，帶走的是對這方盛產名士的土地深深的敬意。

硤石歸來，書櫃中找出去年小佐所贈的張宗祥誕辰一百四十周年郵票記念冊。內有老先生手書詠梅絕句：

最愛孤山雪後來，

野梅幾樹水邊栽。

著花不過兩三朵，

獨向人間冷處開。

吟罷，頓似進入一片澄澈明凈之地，峻節高風秋月寒江。

溫州江心寺錄文天祥詩碑，張宗祥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