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和丝瓜络

了然

一日早上我去农贸市场买一些果蔬，路边有个农妇在卖丝瓜络，有两个人蹲在地上挑挑拣拣，我也顺手挑了两条。这东西我并不陌生，打小从记事时起，我就与它有了亲密的接触，有一种温情脉脉的情愫永驻我心间。

那时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们的家居住在县造纸厂附近的“广东厝”第三幢。一幢厝里住着八户人家，从大门进去右边是连排住室，左边是连排厨房，中间是一道长长的天井，既宽敞又明亮，天井承接着阳光雨露和日月星辰。

有四五家邻居在自己厨房门前的一方小地盘上用一些砖块垒起两尺多高的土围，往土围里种下几蔸丝瓜。

家乡人把丝瓜叫成“鐤扯”（谐音）。智慧的家乡人早就发现丝瓜“老”了，风干了，便成了丝瓜络，耐磨性强的丝瓜络可用来涮锅。其意不解自明，“鐤”是铁锅，“扯”是擦锅。

厝里的邻居大都在连排厨房后面搭盖个猪栏、垒个鸡窝的，种丝瓜的有机肥取之不尽。

丝瓜喜大肥大水，用发酵后的鸡屎猪粪种丝瓜叫它不硕果累累都难。

明代诗人顾清吟诗一首写的是丝瓜，而且分外逼真：“丝瓜生而蔓，蔓缘棚着花。棚成蔓斯衍，蔓远实转加。”想必顾清诗人亲力亲为种过丝瓜，或许他近距离多番来到丝瓜棚下观察过丝瓜。

清明节过后，丝瓜的茎干先是攀附着竹竿往上长，长到一人多高后，绿泱泱的藤蔓逶迤爬行在用稻秸秆搓成的草索上（家乡话：草绳）。丝瓜藤缠上草索后仿佛是注射了兴奋剂似的爬得特别快，它柔韧地伸长身体，好像一个人的关节和骨头在迅猛地生长一样，“嘎嘎”作响。它的主藤在不断地延伸，一天内往前爬行四五寸、七八寸不等。于是乎，藤分枝，枝分孽，节长花。一蔸丝瓜大有营造成一张绿色的大网挡住炽热的阳光的态势。丝瓜藤节点处长着浅绿色的细丝，它们无师自通地缠绕在草索上，吸收充足的阳光雨露，细丝韧劲儿十足。这样的架势似弱则刚，任凭风吹雨打，想把它们从草索上吹翻下来绝非易事。

海碗大的丝瓜叶蓊郁葱茏，叠翠成荫。枝蔓上的花朵形似喇叭，色如蛋黄，略带清香。五个花瓣绽开后又似细巧的呈波浪边的浅底盘子，斟满了金灿灿的阳光。开得张扬率性的是雄性花，羞怯内敛的是雌性花，雌雄同体的丝瓜撩来辛勤的小蜜蜂当它们的传媒。偶有红色的小蜻蜓误打误撞地停栖在叶丛中、花枝上，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但小小的蜻蜓心眼大得很，心志高得很，狭长的天井岂能留得住它们的倩影！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种下一两蔸丝瓜既省心又实惠。丝瓜是葫芦科攀援草本植物，不畏烈日晒，不惧暴雨浇，不忧狂风吹，不劳多操心。

天地萌生万物。阳光、土壤、水分三架马车赋予丝瓜一种极其惊人的生命的张力，极其惊人的扩张蔓延的力量。

夏天里，我们数着开在草索上的雌花，惊讶地观察着它的体积在快速膨胀，一天一个样，尔后，沉甸甸地下垂着。

那时候，我们在墙壁上用粉笔写下“正”字来记录采摘丝瓜的个数。到了丝瓜“煞尾”的阶段，一数那“正”字，哇哈！两蔸丝瓜居然摘了近两百个丝瓜！

摘丝瓜时，母亲搬一把长脚凳站上去，用剪刀剪下粗粗的、短短的、憨憨的、沉甸又皮实的“南京扯”（丝瓜的品种）。随即她进入厨房削去皮、切成块，油锅热炒，那勾人食欲的清香味儿已然成为过去式了。

试问，身居高楼林立的城市居民，可否有口福吃到现摘现炒的丝瓜？

那年头，我们种着丝瓜，摘着丝瓜，吃着饭桌上滑嫩嫩、甜丝丝的丝瓜，做着来年再找空地多种几蔸丝瓜吃不完的挑着上街去卖的梦想，穷人家的孩子，小小的心室里装不下太大的梦想。

生活清贫，物质匮乏，哪怕是很微小的一点收成都让我们兴奋。原来，快乐感、知足感竟藏在草索下高高低低悬垂的丝瓜里。

抚昔追今，我不由感叹不已：如今有着丰沛充盈的物质生活为何就找不回那时候的感受呢？如果，人生的幸福感永远停留在那时的阶段该是多么的美好。

在秋风的催促下，丝瓜的藤蔓已收歇了向前爬行的脚步，瓜叶也日见稀疏憔悴，丝瓜已是强弩之末。但老藤上依旧挂着几个熟透的丝瓜，却是褪去了绿色，多了深深浅浅横竖交错的纹路，那是特意留成丝瓜络的。

丝瓜收干了水分，瓜皮变厚了，愈发的粗糙，留在里面的是深褐色的种子。这时把丝瓜剪下来挂在廊檐下，过些时日，被寒风吹着变得酥脆的瓜皮轻轻地磕打几下就全部脱落了，露出土黄色的丝瓜络，丝瓜以生命的经纬编织着秋季的成熟，却是这样的平淡无奇。

丝瓜络外表有点丑，凹凸不平，毛糙糙的。它似乎和田野里的稻茬、麦秸秆、豆荚秆、蕃薯藤、豆藤、稻壳、花生壳、葫芦瓢、风干的蒜苔一样接近于土黄色，这显然是它们恪守与大地的契约，是前世今生的践诺，是生命反馈给土地最佳的礼物。

万物皆有它的规矩和属性。

丝瓜络掂在手里轻飘飘的，你仔细端详丝瓜络其实是蛮有意思的。它编织着井然有序的经纬，纹理细密，间隙有致，组成一个奇特的封闭体。用剪刀横向剪开，发现有几个贯通的小孔，摇一摇，里边“悉悉索索”地响，那是丝瓜籽碰撞丝瓜络寻求“破茧而出”途径的足音。

万物都有它延续生命的的自然属性，可谓是千奇百怪。哺乳动物（包括人类）靠子宫孕育着生命，保护着生命。植物则依存外壳来保护种子。豆科植物的外壳叫果荚，单个种子的皮叫种皮；柏树种子的外壳叫柏壳；松子的硬壳叫外种皮；板栗的外壳叫风栗壳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丝瓜络作为丝瓜种子的“保护伞”，委实不同于其他种类。至于内部构建的叫法，想必百科全书里会有完整的答案。

丝瓜络有清凉、利尿、活血、通经、解毒之功效，也可以截成断来涮锅洗碗。

有趣的是邻居家有个人当搬运工，用两头系着绳子的丝瓜络泡软了打着香皂来擦背、搓脚，说是能袪除背部和脚跟的污垢，而且脸上的表情相当受用。

用丝瓜络来擦背搓脚，真有点返璞归真的意味。随着时代的变迁，粗糙的丝瓜络用来与人的肌肤亲密接触早就被各种洗涤用品淘汰了。

我回家后把一条丝瓜络放在热水中泡软了用来洗碗，去污力和手感都不错。

我一边用丝瓜络洗着碗一边痴痴地想如果有机会觅得一小块土地种上几蔸丝瓜，重温一次儿时与家人种丝瓜的场景，回味儿时的快乐，寻觅儿时有滋有味的事情，那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啊！虽然，森森细细的陈年旧事逐渐地散落在岁月的长河中随着时光流逝，即使拾起，也是零星的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