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炊烟,人们往往认为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我却对陕北的炊烟独有情钟,久久挥之不去。无论我外出当民工以及后来回乡探亲,一旦到了村里,事情再多、时间再紧,都不会忘记站在村头,眺望着那徐徐上升、若即若离、随风飘荡的炊烟而依依不舍。</p> <p class="ql-block">“炊”,烧火做饭也。炊烟之所以能“袅袅”,在陕北均来源于农家的土灶。刚到村里时,如同换了一个世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衣食起居又重新处于一种启蒙状态,一个重新起步初学做人的阶段。首先从“学吃饭”、“学做饭”开始,到各家各户吃“派饭”。到那时才知道,做饭的家伙式不是煤球炉子,而是锅灶;锅灶烧的既不是煤球,也不是蜂窝煤,而是柴火。一个月后,“学吃”结束,学做饭开始,第一课便是如何给锅灶烧火。我们插队的那片农村,锅灶有两种,一种是用胶泥掺了麦糠搅拌,然后根据铁锅的大小,塑型成灶。这种灶方便实用,可以屋里屋外的挪动。还有一种用土坯垒砌而成,固定在厨房里,一般是一大一小两个锅口,大的蒸馍烧饭,小的炒菜烧汤。我们村的乡亲,给我们搭的灶台,还在两个锅口中间靠后的地方,垒了一口小缸,方便我们用热水洗脸。</p> <p class="ql-block">旧时乡下,日子是被炊烟串起的。</p><p class="ql-block">富裕的年月,炊烟茁壮茂盛,吞食着木柴、秸秆,捧出各个灶台的香。贫瘠的年月,炊烟稀薄扁瘦,弱弱地刚爬出烟囱,一阵轻风就给吹散了,一声吆喝就给吓萎了。</p><p class="ql-block">炊烟总是藏着村庄的秘密,炊烟是各家的门楣。炊烟无声,但细心的人看看炊烟就什么都知道了:谁家的炊烟在清晨最早飘起,唤醒了大地;谁家的锅灶吞下了湿柴,抽噎着过日子;谁家在烧着揭不开的尴尬锅;谁家在煮着苦药,拯救凉寒的身体和心灵;谁家在半夜里就吃过饭,去远乡奔赴一个前程;谁家睡到日上三竿,炊烟才脸红地向日头报到……</p><p class="ql-block">每一柱炊烟下都有一个忙活的女人,她系着围裙,挽着袖子,一缕头发贴着她的脸颊。那双手或许粘着面粉,或许摘着扁豆,或许正在菜板上切碎白菜、土豆、茄子,准备往那口焦渴冒烟的大锅里投放。每一餐都饱含着这个女人的辛劳和智慧,每一缕炊烟之下都氤氲着诱人的饭香。</p><p class="ql-block">炊烟是男人心头最温暖的风景。在日头下挥汗锄草、犁地、收割,每一次直起僵硬的腰,每一次抬起沉重的头,每一次用粗糙的手抹一把汗水,他的目光就会穿越密密麻麻的庄稼棵子和层层交织的树,回看自己的村庄,找到自家的烟囱,那里正升起袅袅炊烟,炊烟下有一个不怨尤的婆娘,将寒碜的日子努力地打扮着。</p><p class="ql-block">炊烟是孩子最深的眷恋。疯玩狂跑中,他们忘不了看看自己家的烟囱,那是母亲的消息树。若烟囱冷寂,那是劳作的母亲还没有归家。若烟囱飘出淡淡的炊烟,继而越来越粗壮,他能想象出,炉灶里正汹涌着火,娘此刻也许正沿着锅沿贴下一圈金黄的玉米饼子。孩子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自家的饭香,笑容从心里窜到了脸上。</p><p class="ql-block">炊烟袅袅娜娜,飘忽而逝,却写下了乡村最动人的生活。</p><p class="ql-block">清晨的炊烟参差不齐,千门万户,每家都有自己的一本经,正着念,倒着念,各有各的套路。有的炊烟像疾行客,干脆利落,在日出之前就完成花开的过程。当日头擦亮眼睛,这一户人家早就柴门落锁,全家到了田里,他们信奉人勤地不懒,肯下力气劳作,炊烟才会茁壮。有的炊烟在众多烟囱都沉寂之后,在风的拍打和日光的照耀之下,懒洋洋地飘着一缕,那是失去了梦的可怜人,形单影只,心灰意懒。于是,街坊邻居从菜园里带回几条黄瓜、一把韭菜,放在他的门厅。</p><p class="ql-block">晨的炊烟散去,农田里、场院里便满是青壮的人,侍弄庄稼、抚摸土地是他们一辈子的差事。老人们挎着篮子在河边捶衣浣被。被炊烟安抚过的孩童,在学堂里朗朗诵读,他们的声音洪亮挺拔,像那些直冲云天的炊烟。</p><p class="ql-block">中午的炊烟最整齐,女人们下工看日头,男人们下工看炊烟。下了工的女人一路小跑回村,炊烟就齐展展地在村庄上空升起来,果断而迅速。</p><p class="ql-block">晚饭的炊烟悠闲而浪漫,极具个性。不下地,不修渠,不铺路,不开会,不分粮草,日子就变得从容了,饭食也就多出些花样,包包子,擀面条,熬苞米碴子粥,烙南瓜饼,蒸槐花窝头,馇野菜豆腐。晚饭可以把炊烟的阵线拉得很长。“晚饭是好饭。”庄户人都这样打趣。</p><p class="ql-block">淡墨般的炊烟,书写着乡村的生活史。离乡日久的游子,在喧闹的城市楼林中想念炊烟。有炊无烟的日子,炊烟成了梦里袅袅娜娜的诗行。</p> <p class="ql-block">过年的时候,炊烟袅袅变成了日夜常飘。蒸软馍、摊黄黄、炸丸子、炖烩菜,土灶天天被烧得热气腾腾、整个窑洞年味十足,人们静心品尝着用柴草烧出的美味佳肴。炊烟陪伴着我们受苦,炊烟伴随着我们享乐。我们点燃了炊烟,炊烟驱散走了我们的忧愁。</p> <p class="ql-block">土灶与炊烟,共同成就了我们生命中的人间烟火,绘就了乡村最美的风景线,它缥缈的身段每天都轻悠悠地缭绕在脑畔上。早晨像是唤醒日头的红丝巾,晌午则是笔直的通天柱,晚上就变成了一件温情脉脉的青纱衣!大城市烟囱冒出的黑烟绝不可同日而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炊烟不仅仅美丽,还有一股独特的香气。山上有多少种草木,炊烟中就有多少种香型。苦艾的清香、青蒿的浓烈,狼牙拐的甘醇,玉米杆的清冽,一半是微呛,一半是甜美,混淆在一起的清香美味妙不可言,与京城胡同里燃烧的煤球蛋子和蜂窝煤所产生的气味相比,绝非一个档次。</p><p class="ql-block">我站在村口,望着冉冉升起的炊烟,想着锅台灶坑里的烟火,他们正以一种奔马的姿态,凝聚着火焰的最后热情,钻进弯曲八卦的炕洞,扫荡着阴暗冷酷的腐败,最后裹挟着一股燃值用尽的浓烟,冲天而起,飘然而去,最终化为乌有,多么像一个陕北汉子的生命历程。</p><p class="ql-block">捋不直炊烟的是风,捋不顺乡愁的是人。离别陕北半个多世纪,我仍然怀念那些漂浮在窑洞上空的炊烟,因为炊烟升起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乡土人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