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地》

雨田

　　已经好久没有拖地了，具体几天记不得了。我望着地板，好似陌生人，望它两眼便掉过头看书去了。

记得一次去朋友家，她说家就是让自己舒服的地方，她坐在旧迹斑斑的躺椅上自由自在地喝茶晒太阳。

还有一次去另一个朋友家。进门前，她说你别介意我家乱。能乱到什么地步呢？答案突破了我的想象，门后是一个满满的世界，从地板到茶几，到沙发，到柜子，到电视柜……所有边沿角落尽可能堆满了各种物件，空中也挂着一些东西。朋友慌忙在沙发中刨出一块空间让我坐。但那次做客是我最放松的一次经历，我不用担心自己的外套牛仔裤会弄脏她家沙发，不用担心鞋底泥灰弄脏地板，不用担心自己行为举止会给她带来不愉悦，总之我感到被接纳、安全、自在。

—#—

然而我家并不是这样的，我家的地板非常干净，堪比厨房的操作台。地板在我心里是一个家干净的标准尺。

记得小时候，奶奶对拖地这件事有严苛的要求，每次拖地必三遍，第一遍用洗过衣服的肥皂水拖地，第二遍用清水拖地，第三遍用消毒液拖地，每一遍至少涮三次拖把。也亏我家只有一间半大小，才使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忍耐那样严苛的家务要求。

现在想来“拖地”这件事是奶奶在极度艰难的岁月中，认为自己能够获得掌控感的少数事情之一。在成长的岁月中，我终于了解并体谅到她了。就这样拖地在我心里印下了烙印。

姐姐对地板洁净的要求也很高。记得刚搬来这里住时，姐姐向我介绍拖地时的经验：“我平时都是跪在地上用清水摆净的抹布一块地板一块地板认真擦，地板缝隙和厨房瓷砖缝隙要用到刷子，哪块地板翘起略高，我心里都清楚。”

我听了愕然，这个擦洗地板的标准太高了，原来自己是多么不够干净的人啊。心里有些自卑，还是决定尽心尽力去擦洗地板，以便朋友来家玩时，随时给人一个好印象。

—#—

在将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我每天拖地，每间房子冲洗拖把两次换两桶清水，椅子、桌子、柜子、沙发……能移动的东西全部拉开。拖完地，我享受着它的光洁，动也不敢动。

记得有一次亲戚要来家住，我紧张地反复打扫、不断清洁，就好像人家不是探亲而是来检查卫生的。

问题来了，这样的拖地标准在我心中，其他人能明白吗？拖把只有在我手里才能像样完成任务，其他家庭成员望尘莫及。矛盾来了，我工作这么忙、这么累，家人们谁能帮我分担些家务？谁能像我一样拖到这个标准？公公婆婆心疼我，也心疼水费，总不明白我为何要天天如此拖地，他们抢在我下班前拖地，以为减轻了我的生活负担。岂料那达不到“标准”的“净地”藏污纳垢令我不得安心。

我终是累，腰疼也忍，腿疼也耐，心烦也拖，一年四季，昼夜不怠。在拉着女儿寒暑奔走补习、工作加班深夜晚归、晋升职称应备考核……我都要拖净“心中的一片净地”。

一次在线上心理课程中，导师让我们觉察执念，静坐中我忽然发觉自己很累，“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停下来？”这个问题像个小石子投入心湖中，深深坠落、深深坠落，没有回音。

带着这个问题，我行走在生活中。为什么我要每周清洗羽绒服即使它不脏？为什么我起床立即要展平床单即使中午还要睡？为什么我不能吃完饭歇一会儿再洗碗？为什么我要填满每件事情之间的空隙？为什么我明明很不喜欢这件事还要答应下来？我为什么不让自己轻松、愉悦、满意？

心升答案：“那样得不到他人喜欢。”

人认识自己是很难的事情。就好像马戏团着火了，烧死了大象，庞大的它本可以轻松抬脚拔掉绳索那端钉在地上的铁钉，但从小的禁锢已深入内心，怎么突破？人就这样在长长的岁月中锁死了。

—#—

我非常喜欢一位朋友，他的工作室地面和桌面一样脏乱，瓜子皮、烟灰、废纸、日用品随便摆放。一群人在他房间嘻嘻哈哈、随意自由。我坐在那杂乱的房间里感到的是轻松包容，他坐在我的工作室里觉得局促不安。“你这样干净，别人不敢乱动的。”朋友笑我。

爱干净是好事，可是这个“标准”在哪里？几天拖一次地？每次换几桶水？用什么样的拖布怎样去拖？谁来定这个标准？

其实万物没有标准，一把尺子只在自己心间，看似是衡量地板洁净，其实是在衡量自己受不受喜爱和欢迎。内心没有安全感的人一辈子都在为讨好他人而活着。

爱一爱自己吧，当紧张、不安、压抑、局促袭来时，拥抱自己，接纳自己。做自己的孩子，也做自己的父母。自己舒服了，天下就都好了。

地板，就让它做自己好了，被人踩、被鞋磨、被物压。而我，要浇花、要看书、看逗猫、要写笔记，要快乐、要轻松、要满意，要活得好。

生命珍贵，时间珍贵，我也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