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春天的太阳一天天改变着渭北平原的景色。空气不再是干冷中透着土腥味了,连那阴坡下顽固不化的积雪也逃得没了踪影。灰黄干枯的大地慢慢舒展筋骨,松动着硬壳。一场春雨过后,温润的空气下一切都变了模样,田野仿佛玉容雪肤,明眸善睐的少女一般有了灵性,转身一袭绿衣飘飘,回首两弯黛眉袅袅。渠岸两边桃李梨杏竞相吐艳,麦苗和树叶疯狂地生长,油菜花也迫不及待地纠集一起,开一片金黄,溢满地花香。</p><p class="ql-block"> 昆走在这四月的田间小路上去学校,再过两个多月他就要初中毕业了,他计划拿到毕业证就和强他们一起去当兵。柔和的斜阳照在他棱角突出的脸上明暗对比强烈,毛茸茸小胡须和突出的喉结更显出小男子汉的英气,那头洗得蓬松柔软的头发在夕阳下闪着橙色的光芒。从小脸色苍白个子矮小的昆这两年就像瘦弱的庄稼施肥灌溉了一般猛地往上窜,脸色也变得白里透红。微风吹来,空气中混合着青草和花香的芬芳,他的心情格外轻松自在。走到没人的地方时他大声唱歌,尽管唱得破音跑调,但他很享受这难得的时光。远远有人走过来时他马上停止唱歌,就像自己什么不雅的行为突然被人看见了一般。</p><p class="ql-block"> 像往常一样,昆周末回学校时都会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去强那里玩。中考前大家都自觉分成了两大阵营,一小部分一心考中专和高中的同学聚集在一起奋力拼搏,升学无望的大多数三五成群聊天,谈论即将走向社会的打算,毕竟很多成绩不好的学生留过级,现在都差不多17岁了。追随强的一伙人打算拿到初中毕业证后去当兵。大家私下流传的说法是强的姑父在兰州军区当大领导,只要他跟姑父说一声就能去当兵。的确,就在几年前他姑姑一家随军进城了,强和几个同学现在上学就住宿在他姑姑家。</p><p class="ql-block"> 他们就住在镇子的西北,旁边就是农田,南面不远就是学校。此刻晚霞的余晖慢慢沉淀,发白变灰,叽叽喳喳的倦鸟在树梢盘旋着回巢,暮归的老牛和山羊温顺地跟在主人身后进村,屋舍上空飘起袅袅炊烟。</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为什么昆走在这暮色中突然感到有些压抑。他老远就看见强那儿半开的玻璃窗户里已经亮起了灯光,他却越走近心里越发慌,同时又有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吸引着他。他知道他们一不高兴就可能随时将他踢出他们的圈子,要真正融入这个圈子除了家庭条件,还要有能力或者“代表作”,比如才艺,会打架,能说会道等。同时,他知道跟他们一起走在校园绝对没人敢欺负,甚至还引来大家的羡慕。特别是伟有一台录音机,还有好几盒港台流行歌曲磁带,比如最近台湾刚出来一个“小虎队”的合唱,歌曲简直风靡校园。</p><p class="ql-block"> 果然,昆在门口就听见他们几个在屋里跟着录音机唱“……让那天空听得见,让那白云看得见,谁也擦不掉我们许下的诺言……”,昆被歌曲欢快的旋律和直击心底的歌词感动得有点想哭。人在青少年时期把友情看得是多么的重啊!</p><p class="ql-block"> 昆的父母年轻时从河南老家逃难到关中地区落户。父母的吃苦耐劳和谦和忍让使他们家很快在这里扎下了根,没几年日子过得就超过了一些本地人。善妒的乡邻和无事生非的人老是有事没事的找茬,父母总是忍。昆在外面跟小朋友发生矛盾,他总是要挨打。他从小就被同学叫河南担(指担子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家当来陕西逃难的河南人)。后来又多了一个外号”木棍”。</p><p class="ql-block"> 昆清楚地记得,那是他一年级时歪歪扭扭地学写名字,他把姓名林昆的“林”字写得分了家,老师就在班上拖着长长的陕西方音夸张地念“木棍”,顿时,教室里的笑声像一枚炸弹一样在昆的头顶轰然炸响。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外号“木棍”,后来直接叫他棍子。</p><p class="ql-block"> 他讨厌这个村子,他渴望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从头开始,那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没人嘲笑他歧视他,他渴望得到别人的友谊。他盼望着上了初中到镇里他可以重新开始,认识新朋友,在新的环境里也许他会变得自信开朗。可现在初中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交到真正的好朋友,特别是强说带着他一起去当兵,使他既兴奋却又心里没一点底,而且他觉得伟那小子对他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p><p class="ql-block"> “啊,是棍子来了,带什么好吃的?包这么鼓”,强满脸堆笑地接过包,顺便从床下踢了只板凳给他说“快,都把自己带的东西拿出来,晚饭开始啦!”,强开始把小桌子上的瓜子香烟收走,大家开始拿出自带的饭菜。这些青少年此刻在享受他们简单而美味的晚餐,也在享受着这个小集体带给他们的友谊。他们边听歌曲,边吃饭聊天,气氛很好。</p><p class="ql-block"> 昏黄的灯泡照在墙上的镜框上反射出一道道浅黄的光线,镜框里有很多强的姑父穿军装的黑白照片,还有姑姑一家在城市公园的彩色合影。昆心不在焉地边吃饭边不时插几句话,心里却在想那些照片并幻想着自己的未来,他反复在心底说,我一定不要回家当农民,我必须走出去,即使当不了兵,去南方打工也不要一辈子呆在这里。</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是谁突然提到了雪,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还是伟打破了沉默说,</p><p class="ql-block"> “强哥,不要难过,是雪配不上你,就让军那土包子办了她去!”</p><p class="ql-block"> 强突然一巴掌抽了过来,伟没反应过来身子一倾斜把桌上的食物一下子撞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老子饶不了他!”,强狠狠地说。</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还是强主动抱了抱伟并趴在他肩上哭了。说不清是处于什么想法,一惯胆小沉默的昆却突然站起来眼神凌厉地说:</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交给我!”。</p><p class="ql-block"> 大家眼神复杂,将信将疑地看着昆。有人说“我们一起教训教训他!”,强抹了一把脸坚定地说,“我的事你们不要插手!”。随后他们一起围成一圈抱在一起随着音乐大声唱歌,直到录音机里的磁带A面已经转完,卡的一声弹了上去。大家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只猫突然从外面跳到窗台上,从半开的窗子看向里面,喵喵的叫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大家散了后只剩下强和伟,他俩在一起半天不说一句话。临睡觉前,伟拉住灯绳半坐着犹豫了一下才拉灭了电灯,叹了口气说,“强子,你不要太激动,没拿到毕业证之前一定不要惹事,要是闹大了别说拿不到毕业证,档案里都有记录,当兵可就麻烦了”。强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可一句话都没说,两股泪水缓缓地从眼角滑入耳蜗又溢向枕头上。那只猫喵~喵~的叫声又从屋后传来回荡在春夜。</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晨,强起床时发现伟在外面洗衣服,他走过去坏笑着踢了他一脚“你他妈的又……”。</p><p class="ql-block"> 杨树的叶子由鹅黄变成了嫩绿,很快又变成油亮油亮的深绿,在风中欢快地拍着小手,麦苗也长出了半高的茎杆,正要把卡在喉咙里的麦穗一吐为快。初夏的太阳像鞭子一样催赶着万物快速生长。</p><p class="ql-block"> 自从昆那天说出“这件事情交给我”那句话后,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长成了大人一样,说话做事胆子大了好多,连看人的眼神好像也坚定自信了。随后的几天,昆感觉大家对他很友好,他甚至觉得自己真正融入了强他们的圈子。他们不再喊他棍子了,开始有人喊他昆哥。他却感到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___教训军。特别是伟,总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他。有一天,他在教室外看见昆,就跑过来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用拳头捶打着昆的胸膛说,“怪不得,胸肌挺结实的嘛!”,然后对他眨了眨眼笑着扬长而去。昆心里很清楚,他现在必须独自办这件事。要是这件事情办成了,他可以稳坐他们中的三号人物。毕竟军那里也有一帮人,教训他可不是那么简单,何况军家还是有名的“万元户”(只是一个称号,实际比这个数目多多了),搞不好他得付出更惨重的代价。</p><p class="ql-block"> 虽然大家早就不学习了,但每天仍然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他们把书包一直放在座位上,多天都不会掏出一本书,口袋里随手摸出来的不是瓜子就是香烟。学习任务就是发试卷做试卷。那种手刻油印的试卷墨迹斑斑,模糊不清,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油墨味。昆眼睛漠然的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字迹和符号,心里却盘算教训徐军的事。他左手托着下巴做思考状,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笔机械地在纸上不停敲击。他设想了几种方案,一一在脑中放映,他一会儿用笔在试卷空白处画一个圆圈,一会儿又猛地在上面打个大大的叉,就好像他认真思考出一道题答案,很快又发现做错了一样。最后他在一个大大的圈里重重地画了两横后,把笔扔到了一边。被笔戳破了的试卷在五月明亮的光线透射下犹如露出了一把亮闪闪的小匕首。</p><p class="ql-block"> 日子就这样在昆满怀心思的沉默中溜走了 。麦苗在一天天的艳阳下抽穗,灌浆,变黄。六月晴热的季风翻动着金色的麦浪,布谷鸟欢快地唱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渭北平原到处是一片成熟丰收的景象。</p><p class="ql-block"> 再过两天,学校就发毕业证,他们就算正式毕业了,备考的学生们也在进行最后的冲刺即将奔赴考场。强他们也许早就忘了那天昆说的话了,或者说,没谁会认为他真的会对那天的话付诸行动。不知道伟从哪个亲戚家借了个小照相机,他们在校园里照相,他们还拉上了几个老师和他们一起合了影。强一直在找昆照相,却一直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想也许昆回家了吧。</p><p class="ql-block"> 早晨昆给军写了一个纸条,说晚上八点半在学校南面的麦场有事要和他讲,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p><p class="ql-block"> 舒适的晚风吹起麦浪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片片蛙声欢唱着又一个丰年。昆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站在麦场上,军也很快如约而至。</p><p class="ql-block"> 军直奔主题,“棍子,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神秘秘”。</p><p class="ql-block"> 昆走过来两胳膊搭在军的肩膀上说:“请你离雪远点,她早就是强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军猛地甩掉昆搭在他肩上的两只胳膊轻蔑地笑了一声说, “你他妈的说话注意点,是强让你来的?”</p><p class="ql-block"> “不是,他不知道这件事,是我告诉你让你远离雪”,昆开始用手慢慢抓紧了军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军猛地扬起拳头就朝昆砸了过来,早有防备的昆左手快速挡住了军的拳头右手一拳马上落在军的鼻梁上,顿时鲜血流了出来,夜色下那黑色的液体闪着微微的光斑,一滴一滴流到军那白色的短袖上。他俩很快就扭打在一起,白色的衣服上沾满了血液和黄土的污斑。</p><p class="ql-block"> 突然从远处跑过来三个人喊着军的名字。昆听到后顿时飞奔而逃,边跑边骂“军,你原来是个草包,暗地里搞埋伏”,他知道他不是他们四个人的对手,只能拼命奔跑。耳旁的风呼呼作响,旁边的麦田和树木快速地弃他而去。他的心脏咚咚直跳,呼吸开始困难,腿开始发软,眼看就要被他们三个围堵住了,昆开始抓起钥匙串上的水果刀,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要是再过来我就拿刀子捅了你们”。军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们怎么来的?谁让你们来的?你们不要追了,我们俩是打着玩的……”</p><p class="ql-block"> 奔跑中他们根本就听不见军在说什么,他们继续步步紧逼,他们不相信昆一个人能把他们怎样。谁知奔跑中的昆抓起水果刀猛回头朝最近的一个人晃了一下,那人大喊,“啊,我的眼睛……”,只见那人从眼角到脸上立马涌出一道血流,他们乱作一团,跌跌撞撞地朝镇卫生所哭喊而去,只留了一句“明天咱们再慢慢算账”。昆知道自己闯了祸了,吓得立马石在了原地,白色的衣服和手上沾满了黏黏的血液,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往哪里跑?</p><p class="ql-block"> 稍稍静下来后,昆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毕业证肯定没法拿到了,学校一定会给他处分的,当兵也不可能了。更害怕的是他还不知道那个人伤势到底怎样,要是眼睛严重受伤,他家得倾家荡产,他也得坐牢,昆越想越害怕。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有货车快速的驶过,昆突然想到,要是有停在路边的货车,自己趁着夜色爬上去,随车子去哪儿都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他失魂落魄地向公路走去,家乡和学校在他身后逐渐远去。很奇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开始在大脑中像过电影一样把自己这十七年的经历一幕幕的放映了一遍,他想起孤独自卑的童年,一家人怎样的屈辱忍让,还有迷茫又渴望的青春。他突然特别想念母亲,他边走边喊着妈妈流泪,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哭起来。身旁极速驶过的货车就像在他身上碾过去一样,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他含泪左看右看,也没有一辆停下来的车子,他突然打定主意找一个有陡坡和拐弯的路段扒上去。</p><p class="ql-block"> 几辆车子从他身边驶过,他还是没有胆量上去,他的心跳开始止不住的加速跳动,两行热泪不断的顺着他白皙的脸颊流下,他一想到明天要面对的场面,就咬紧牙关,心一横瞅准一辆解放牌汽车就快速的抓住了车厢后的挡板,身体吊在半空挣扎了一会儿刚脚蹬稳,一个急转弯人被抛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昆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树叶在空中飘浮一样,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放松,他觉得自己微笑着缓缓的掉进了柔软的羽毛堆里要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时断时续的蛙声和虫鸣夹杂着远处的狗叫声回荡在连绵不断的麦浪间。1980年代最后一个初夏的月光朗朗地投射在一段Z字形公路边的乱石堆上,一个白衣青年趴在上面,背部蹭满了黄土,他那姿态真好像睡着了一样,浓密的头发下有一道道殷红的液体在缓缓流出。</p><p class="ql-block"> 此刻伟在组织大伙儿在住处吃着东西,听着音乐做暂别聚会,他们规划着年底征兵时的一些细节。强说每年都有几个人通过姑父的关系入伍,他提前会跟姑姑说好让姑父到时候帮忙,大家到时候一起去部队。年轻人总是喜欢一厢情愿地把事情想简单。他们抱在一起照了几张照片,个个脸上都洋溢着青春不羁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突然,有人淡淡地问了句“棍子今天去哪儿了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