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与日月悬

李建忠

读唐诗有感

1300多年前，一个人慢慢地走向一座楼台。

他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楼台。

战国时代，燕国与齐国交战，连连失败，国力日渐衰微，老燕王愤懑去世。燕昭王在国家支离破碎之际登上王位，为了报仇雪恨，下决心物色治国的人才。燕昭王拜访老臣郭隗，向他虚心请教：“郭先生，我想报仇雪恨，但燕国这么小，齐国那么大，该如何是好？”郭隗说：“大王，你要报仇，不在于国家大小，在于国家强弱，大国也可能弱，小国也可以强。”燕昭王问：“小国如何才能强？”郭隗说：只要有人才来，燕国就能强大。”又问：“人才何以愿来？”答：“只要你爱人才，人才即来。”再问：“人家怎么知道我爱人才呢？”答：“大王，你要想别人知道你爱人才，你就从爱我开始。”燕昭王闻言大喜，专为郭隗盖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并且尊他为师，时常向他讨教。昭王还在沂水之滨，修筑了一座高台，台上放置了几千两黄金，作为赠送给贤士的进见礼。

这座高台便是战国燕昭王为招纳天下贤士而筑造的“黄金台”，也就是“幽州台”、“蓟北楼”。在这里，曾迎接过统率五国联军连下齐国七十余城的乐毅，还有阴阳家、五行学说的创始人邹衍和善于变法的兵家剧辛。

这些他都知道。

他顺着台阶一步一步登了上去。他伫立在楼台之上，远望四周，俯仰苍穹，回想昔日此地曾经的繁盛，又忆起多年的漂泊奋斗，孤独感、凄凉感不禁涌出，他慨然仰叹，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吟唱出一首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有多少人曾经被这首诗所震撼，反复吟咏，撩拨内心的“孤独”而心情激荡。又有多少人读了这首诗，知道初唐间除了“王杨卢骆”四杰外，还有一位“诗骨”叫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又称陈拾遗，生在四川射洪县一个名门之后的土豪家里。

18岁之前的陈子昂，还是个富二代小混混。他家原是蜀中巨富，所以他既不上学也不做事，整天跟混混们玩在一起。用文言说，就是“交友每多飞鹰走狗之辈”。总想仗剑走天涯，做个侠客。

正如他诗里所写：

少学纵横术，游楚复游燕。

栖遑长委命，富贵未知天。

——《赠严仓曹乞推命录》节选

如果任其发展，陈子昂保不齐就是唐代的纨绔少爷。

一次偶然机会，陈子昂与小混混们在街头走散，迷路经过书院，听到琅琅书声，就站在院外看，看了会儿又进去听，觉得无比美妙。

此前不读书的一个人，就因生活中这么一个小小契机，触发了心底某种情愫，回家后居然就找书来看。看着看着，就跟混混们割袍断交，一头扎进书堆里。加上家里不差钱，于是买来“三坟五典”，闭门谢客，闭关读书。

三年间，陈子昂读尽天下书，提笔即成文。

腹有读书气自华。

在饱读诗书的陈子昂眼中，大唐正处于一个大有可为的时代。

说干就干。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年，陈子昂孤身一人离开家乡去了首都长安。

路线他选择出三峡，北上长安。蜀地的路很难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进川不好走，出川同样不好走，何况北上长安需要绕道先到楚地再向北走。路途遥远十分艰辛，陆路要走，水路也要走，每天破晓就出发，天黑才找旅店休息，甚至有时风餐露宿。

途中，他走到乐乡县，也就是今湖北荆门，他想家了。看着太阳一点点从西方落下，自己孤身一人漂泊在外，他的思乡之情越来越浓，于是挥笔写下一首诗《晚次乐乡县》来表达思乡之情。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

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

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

山一程，水一程，一路向北，风尘仆仆来到了长安，成为一名“北漂”。这也是他第一次来首都长安城闯荡。在长安，他先是进入大唐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学习一年。之后参加了科举考试，但遗憾的是，他没考上。

无奈的他结束了北漂生活，回老家准备再战。

回到四川，陈子昂更加努力研读书本，“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赅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取得了很大进步。

他再次出蜀，北上长安。

唐高宗李治永淳元年，682年，学有所成的陈子昂满怀信心再次来到长安城，再战科举，结果出人意料，他又没考上。

两次落第，让他郁闷至极，孤独至极。为了排解愁绪，他到长安街去闲逛，顺便搞了个广告推销——“摔琴出名”。

在长安最热门的集市上闲逛时，陈子昂看见有老者卖琴。一把传世古琴，标价千两白银。围观者虽多，但没有人肯掏这么多钱。陈子昂挺身而出，不仅买下古琴，还当众宣布：“我这个音乐天才一辈子都没找到好琴，今天终于遇到一把。三天之后，长安城外，凤凰阁上，我为大家弹奏一曲，一定是绝世好声音！中国最强音！欢迎大家来听。”

此事引起了轰动，娱乐媒体四处报道，小道消息八方传播，说有个小伙子花千两白银求好琴，三天后在凤凰阁公演。三天之后，社会名流、达官贵人、平民百姓云集凤凰阁，眼巴巴等着陈子昂那惊鸿一曲。陈子昂也不含糊，认真作了打扮，一身白衣，款步携琴，直登高阁。

当所有人屏气凝神，只等天籁飘过时，只听“啪”的一声，陈大少爷把古琴砸了个粉碎。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这声“啪”，难道就是中国最强音？

不错，这就是中国最牛的好声音。

大家问：“你不是要弹琴吗？”陈子昂朗声答道：“子昂负不世之才学，熟读经书，满腹经纶，大丈夫立身处事，当报效国家，建不世之功业，岂能斤斤于小道?”意思是，弹琴不过是乐工小技，大丈夫要的是报效国家，建功立业。我有满腹才学，可惜娱乐当道，不识真才识学。今天把大家叫到这里，不是演奏这种小技巧，而是要让大家看看我的才学！说完立即当众分发自己的作品。

大家先一看，子昂人长得帅，白衣玉带；再一看，子昂作品也绝，都是绝世好文章，绝世好诗词。一夜之间，洛阳纸贵，遍地传诵，陈子昂自此名声大振。

趁着名气，他下决心再应试一次。

武则天光宅元年，684年，陈子昂第三次参加了科举考试，这次他考中了进士。

然而他性格率直，直言敢谏，关心民生，多次上书“历抵群公”，在官场上得罪了不少人，一直没得到重用。孤独的他曾写下《感遇》几组诗来感慨自己怀才不遇的愁苦。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感遇》（其二）

直到患疾多年的唐高宗不幸驾崩，武则天准备将他西归长安，埋葬乾陵。陈子昂上书《谏灵驾入京书》，武则天看过，感叹他的才华，才开始重用他，授以麟台正字，升至右拾遗。

之后，他和乔知之曾不满武三思、武承嗣等外戚专横，得罪了武氏外戚遭到排挤。

武则天垂拱二年，686年，陈子昂随左补阙乔知之军队到达西北居延海、张掖河一带，考察防务，抵御突厥，有一定军事作战经验。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镇守东北的松漠总督李尽忠、孙万荣叛变。东北边的契丹人趁机边境作乱，攻陷了冀州、幽州和营州。

于是，武则天派侄子武攸宜统军北上讨伐，但武攸宜是个公子哥，带兵打仗完全不懂，与契丹人一交兵就败了。

当时作为参谋的陈子昂，很着急，他直接向武攸宜请示，干脆让我带精兵一万去干吧，一定会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公子哥武攸宜都没抬眼看他，只一句，你一个写诗的书生懂什么，少跟我纸上谈兵，带什么兵打什么仗。被奚落了一顿。

之后，率直的陈子昂再次表达了抗击敌人的意见，武攸宜直接怒了，把他贬为军曹，同时，彻底得罪了外戚武氏集团。

也就是在此时此刻，陈子昂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孤独，就像文中开头的一幕，他登上了幽州台，望着苍茫的天地，壮志难酬，不禁泪流满面，吟唱出了《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不见古人”——在燕国的这个大地上，我陈子昂出生以前，有多少名君贤相，演出了一出又一出伟大的历史剧，可惜我陈子昂生的太晚了，没能赶上。

“后不见来者”——在燕国的这个大地上，我陈子昂死了以后，还会有很多伟大的人物演出一出又一出伟大的历史剧，可惜我陈子昂生的太早了，等不到了。

我陈子昂就是个倒霉鬼，生不逢时，生命如此短暂、世事充满偶然，实乃人生悲剧。

“念天地之悠悠”——登上“幽州台”，看那天地悠悠，无边无际，突然感到自己就像只蚂蚁一样渺小。

“独怆然而涕下”——我陈子昂平时总是认为自己是扭转乾坤的英雄豪杰，但此时此刻在悠悠天地之间，却深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由得心生悲壮，感叹壮志难酬，不禁涕泪横流。

这种穿透时空的孤独凄凉感，彻底让他放下了一切。

武则天圣历元年，698年，孤独的陈子昂干脆辞职，回四川老家侍奉年事已高的父亲。在老家，他却遭遇了不幸。当时的射洪县令段简，受武氏外戚指使，县令又贪图陈子昂家财产想占为己有，就罗织了罪名把陈子昂抓进了监狱，陈子昂含冤忧愤而死。

陈子昂一生率直，一生奋斗，也一生孤独。他用诗歌把他的高贵的孤独和奋斗的力量投进了历史的长河，即使流传了千年，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率直的呐喊和触及心灵的震撼。

六十余年后，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仕途失意的一代“诗圣”——杜甫，寻迹来到四川射洪县东武山下的陈子昂故居凭吊。作为陈子昂的粉丝，杜甫心情异常，看着曾经陈家的华屋大宅，如今却整饬如旧，刚烈豪迈的陈家后人居住在此，也不失为一处独特的风景。绿水青山，田园屋舍，是专属陈家悠然自得之地。墙上有数位名人的题字，杜甫认出两位，他们是宰相赵彦超和郭元振，陈子昂昔日共乐的友人，后登上宰相高位。

杜甫不禁思潮澎湃，挥毫写下《陈拾遗故宅》：

拾遗平昔居，大屋尚修椽。

悠悠荒山日，惨澹故园烟。

位下扬足伤，所贵者圣贤。

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

公生扬名后，名与日月悬。

……

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