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然：黄河之水天上来

柴然

黄河之水天上来

柴 然

一

这年，黄河的流量相当大。在甘肃，完全可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

我们的车进入兰州城，我就去了贯通整个兰州城的黄河上，站在了波浪翻卷的黄河前。

这里的黄河黄啊。是，你若不到黄土汇聚的甘肃来，黄河为什么这么黄，人家问你，你能找出什么样的答案来呢？

二

我第一次见到黄河，是在我六岁上，那是到郑州去看我外公，跟着我一个姑姥姥，坐在火车上。

离黄河还有好一段路要走，人满为患的车箱里，忽一名乘客嚷嚷：“快要过黄河大桥了——”满满一车厢人，跟着便骚动起来。那些敞开或半敞开的车窗上，一下便挤得一堆一堆的人脸。挤不到前面的人，大多也都站起来，头往车窗前靠。最为特殊的，是那些挤在行李架上的人，竟是把头倒垂下来，硬往那些车窗上凑。那些吊得更深的，大凡脖子都憋得又红又粗，上面的青筋拧成疙瘩，一涌一涌的，差不多就像一团又一团刚刚出壳的幼蛇。

那时，列车的广播中，还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最有时代代表性的革命歌曲。

而我这个小小乡巴佬，不一会儿，就贴在那满是烟熏臭气的窗玻璃上被挤扁了。拧歪了的小鼻子下，连鼻涕都要糊上去了。

此时有几个人头已伸至窗外，不光是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们的头发被窗外的疾风呼呼吹着，好像都抽打在我的眼球里，变成一蓬蓬飞翔起来的那种带着旋儿的钢蓝色铁屑。

就在我几乎快要窒息的时候，我看见了远处的黄河——那河很宽，黄黄的，泛着黄光，又静又远，还像一滩什么样的被碰翻的广告颜料，浓郁、黏稠地向外漫溢开来，且显得一点儿也不规则。

这时，火车也正在接近那建于1960年代被我们称之为人间奇迹的郑州黄河铁路大桥。

三

之后，当我成为一名青年诗人，我每乘火车，只要是在这块古老的黄土地上，我就会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尤其是初冬时节如在晋西北那样的万木萧瑟的景象当中，我会置身于这黄土地深远的历史镜像，让它们在自己的头脑中一幕幕地展开。

（我此生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种心潮澎湃。）

我在思考着这块祖先们的土地，想着祖先们在这里怎样生息，劳作，这时候，奔腾不息的黄河就会在我胸中流淌。漫滤过我。冲刷着我。席卷着我。塑造着我。那是我与黄河的日日夜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四

现在，是我在兰州采访这几天，一有时间，我就往黄河大桥上跑。肯定是超过了一般的观光客。

2007年夏季。架在兰州城里的现代化黄河大桥有六座。我就一座一座的跑，把它们全跑到了。

而在这些大桥上行走，徜徉，流连忘返，我则会陷入深邃的思考。

心里的句子有“大河和我们的血脉水乳交融”，“大河回荡着我们的命运交响曲”；“百代过客，匆匆而逝，惟有你，才是这大地上的主人”，等等。

此后，我又上了百年前德国人建造的那架黄河铁桥。它已不再有什么实用价值，变成了一道游人如织的风景，一座纯粹的观光大桥。

说来有趣，陪我上桥的甘肃农电上的朋友告诉我，百年前德国人建造这座黄河铁桥时，曾许诺大桥使用80年不出问题。说来也巧了，就在大桥历经79个年头时光之旅，到80年上，甘肃发大水，上游一个大油罐拉断钢丝绳冲下来，照桥身上猛撞过去，铁桥被撞坏、拧歪了。

五

我们不知道从小生长在温热潮湿的环境中的南方人怎么样，可有一条，那就是我们北中国人，尤其是黄河流经八省（区）的中国人，在他们心上，都有一条黄河。

也许这和完全生长在黄河边上的人的感受还有很大的不同，他们身体内部的那条黄河或者说更加汹涌，但我们心中共有一条黄河，则是确凿无疑的。

从1968年火车上那个小男孩始，到今年10月从太原出发，第二次踏上这户户通电工程的采访旅程，这中间包括有近40个匆匆而过、逝水东去的春秋，就这中间，我们人生的旅途和黄河有过多少次联结，有过多少次擦肩而过？

恐怕是数也数不过来了。

六

上世纪80年代初中期，我多了到晋西北这边来看黄河的机会。

因岳父母工作调动，家安在了偏关；连着几个春节来这边，逮机会，那我就到偏关与河曲打交界处去看冰黄河，感受那儿“最壮阔的风”——

当早春那喧闹的小南风在南中国沿海冲向高空，这里躲在岩壁上的西北风，宛若一千头奋蹄疾驰的金钱豹扑下来，咬住你的脖子，撕裂你的胸膛，这天地间第一号孤独的狂徒，当刻涌满你的身心——这冷呵冷，透出来的反是一种砭骨疼痛的春意：周身苏醒的血脉正在痛苦中与春天对接。

更深一层，还是冰河上那亘古不化的奇寒：风啊风啊风啊，西北风大作。正是这种境界。

七

有一年大年初四，偏关朋友要到河曲拉煤，我还跟他坐了那辆东风卡车走了。

待大卡车翻到河谷，那司机师傅似已习惯了的，把车停下，让我专门翻到马槽上，拿胸脯子迎住坚冰上的河风。

东风卡车先是匀速前进，在我们开始狂嚎，它碾着凸凹不平的冰面，疯跑起来。

人们讲，九曲黄河十八弯，但这时的冰黄河，却如一条水晶筑起的高速公路，两侧则是连接冰封大地的皑皑白雪。

接下去，卡车拐进两山之间曲折狭窄的河道，车速变慢的同时，迎面的冰黄河上，竟开过来好些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农用拖拉机，每一辆上，都挤满了穿戴一新、到这边来走亲戚的老人、妇女和孩子。

在那摇摇晃晃的拖拉机上，那些红围巾、绿头巾，那些花棉袄、粉罩衫，那些学生蓝和那些簇新的黑棉裤、黑棉袄，杨柳青年画那样，一下子便将这冰天雪地的冰黄河点缀了出来。

当这些农用拖拉机从大卡车旁侧一一通过，我甚至认出来，其中一位满脸褶皱、眼眶似也深陷进那褶皱当中的老人，就是前一年六月在河的那一边摆渡我的那位老艄公；他身后那俩花花绿绿的小媳妇，都会唱好听的河曲酸曲；那个两腮高原红、长得更丰腴一些的，她男人在你去的那同一年六月，竟是乘着羊皮筏子，从内蒙古那边，弄来好多桶65度的烧刀子。

我们还那样嗷嗷叫着。拖拉机上的孩子和年轻姑娘也跟着嗷嗷叫起来。

待我们间的车辆相互走开一段距离，同行的一位当地朋友说：这冰黄河上最好看的，还不是这过大车，过煤车，过人车；正月十五，在这河面上闹灯，舞狮子、舞龙，跑旱船、踩高跷，那才爱煞个人哩。

这话可能有想象的成份。我一回到偏关，就去问当地的人，结果他们告给我，这样闹十五，他们中就很少有人见过。

八

而这宽阔的冰黄河，实际为上游冲下来的冰棱层层所垒。也正因为此，冬天若想弄出一条可以走大车的车道，人们得挥动大棒或镐头，把冰面上凸出的棱棱角角敲掉。

我有好文友鲁顺民，正是这黄河湾里人。早年，他就拿大棒子开过这冰路。

“上游那些狭窄处，则是冻不住的；好家伙，那么大的流量：平均每秒1200立方米，最高达1700立方米，也只有宽阔处才能结冰。由于气温逐年上升等原因，现在冬天的河面上已很少有大车敢走了。这种冰面上过大车走煤车的特殊景象，也正在消逝。”

我们在电视上都看过春天里黄河开河，那么多的冰凌涌动，缓缓向前推进，就像黄土高原奏响的一支沉郁的大提琴协奏曲，景色蔚为壮观，动人心魄。

“实际在这边春天里黄河开河，还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如我们早年走大车这一段，冰层厚度最多可达9米，春天，当飞机扔炸弹炸不开时，只得请工兵来，打眼，装药，点火，放炮，直至河开，让上游下来的亿万冰凌，奔涌而下。”

九

谁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信天游呀爬山调，当年就是这么唱起来的吗？

后一年，我们去了老牛湾，找了一个当地人做向导。我们步行往河上走。这位老艄工早年有走西口的经历，认识一直到后来才出了大名的民歌大王辛礼生。

他们还就是年轻时结识于内蒙。辛礼生唱酸曲，唱蒙汉调，当年在晋蒙交界，也就这黄河边，实际上已经唱响了。

我说了，民间歌手，才是真正的人民歌手。

不大大的小青马我喂上二升料，

三天的路程两天到；

水流千里归大海，

走西口的哥哥回来了。

这“走西口的哥哥”就给我们讲，他们的老辈人，当年冬天里带他们过冰黄河到内蒙那边，每人依赖的就一块木板，爬过眼前这咔咔作响的冰面。

就得跨越这黄河天险，黄河上的汉子，多是铁胆英雄。

在夏天，他们中有人能够裸身横渡浊浪翻滚的激流。这种勇气，丝毫不亚于在钱塘大潮中戏水的弄潮儿。

有人借助一只羊皮筏子或者两只葫芦也可以渡过黄河。

这也是我当年到老牛湾看冰黄河去记下来的点滴。

但是作为社会群体，无论是从历史上还是从现实意义上的跨越，一只水葫芦可就太小、太微不足道了。

跨越的愿望，激发出黄河先民们的天才与智慧，在黄河流经山西965公里的河床上，正是我们的祖辈，建造了许多著名的渡口，架起过万里黄河上“最早的桥梁”。那是黄河古老文明又一种形式的伟大跨越。

十

晋南方向，就是中华文明发祥地古河东了。

同在80年代中期，有那么两年，文学界很多朋友在寻根，搞寻根文学，有人就走黄河：开摩托车的，骑自行车的，靠两只脚两条腿的。我没有参与到那场文学运动中去，但并不表明我不关注它，进而不去探索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

我只要有机会，那还是想着法子往黄河边跑。

在古河东地区，如芮城、平陆、河津，如大禹渡、茅津渡、风陵渡，我都有小住，都有过枕着黄河浪涛夜宿的经历。

我曾在那河岸上辗转反侧，搜肠刮肚寻觅苦痛的诗句，也在那儿大嚼其美味的黄河鲤鱼；有几个夜晚，在河一侧，我仰望着满天繁星，直到天亮。

十一

然则，根本的问题，却是我作为一位诗人，一位山西的诗人，竟无法言说对黄河的最为直接的感受。

那种感受越强烈，越是无法言说。

我想到，也许为说出这种感受来，都将耗尽自己的一生。反正，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

为此，有那么四五年时间，我在书柜的玻璃门下，压了一张用圆珠笔书写的可称其为硬笔书法的袖珍作品，就在那208格的稿纸正面，我草写了这样两句话：

黄河它就在那里，你不能定义它，你说不出来；后来你看到了大海，从海上回来，再见黄河，你还是不能定义它，你说不出来。

今年五月以来，和赵瑜兄一道采访国家电网系统的户户通电工程，可以说是从江西的贡水与章水合流的赣江开始，走了好多条江河，如于都河，桃河，平江，梅江，绵水；如汀江，新桥河，雁石溪，九龙江，船场溪，尤溪，大樟溪，闽江，霍童溪，东溪，西溪，交溪，晋江，赛江，鳌江，瓯江；如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鲜水河，金沙江；如洛河，嘉陵江，西汉水，黑河，褒河，湑水河，等等，等等；包括又一次去了大东海，上了湄洲岛，北礵岛；还看到了山东和河南那么多水库；包括微山湖在内的为数相当不少的湖泊，但是，如今来到这甘肃兰州城中的黄河大桥上，看着黄河水壮阔地滔滔向东，那种作为一个诗人而不能说出内心感受的隐秘的痛苦，仍旧还在持续着。这也太让你添堵了。

十二

现在，是我们乘车从洛阳到三门峡市，可这简直和我第一次出远门坐在那到老火车上一样，离黄河还有一段距离，便有人说：快到黄河了。

随之大家说起黄河事，并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河故事。

而我就给外面的朋友讲了黄河大铁牛的打捞，历史上的用途，包括文物保护方面一些知识。

山东友人说：不能否认，国民党统治时期黄河泛滥造成过中原人民流离失所；黄河在近些年，也因缺雨加之上游不断开发水电与大面积引水，带来过下游人民的生活、生产危机；更不可否认，还是黄河千百年来造福于我中华民族。如位于黄河入海口的东营市，近几十年崛起的一颗明珠，黄河每年、每十年，都给她带来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

我们讲起这些时，太阳还没有挨近西山头，下午5点多一些；到我们真正看见黄河——灰蒙蒙、雾腾腾的黄河，话题还在深入、继续，我们所抵达的三门峡市，已在暮色苍茫，华灯初上。

2007年12月，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