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走在湘雅路上。人群熙熙攘攘,空气中的油烟味和人声的喧嚣混杂着。</p><p class="ql-block">路边有人在喝茶,围绕俄乌之间的争斗高谈阔论。见解不同就会有争论,尽管有理不在声高,但声调高亢才是争论的本色。讲的激动时面红耳赤,旁边的人估摸着形势,在将要升级之前圆上一句,“洽茶,洽茶。”双方就此偃旗息鼓,气氛随即缓和,又进入下一个话题。</p><p class="ql-block">柜台前有人在讨价还价,都耍着欲擒故纵的小计谋,几个回合下来,皆大欢喜地成交。还有好些个步履匆匆的过客,只为找个地歇歇脚、填饱了肚子好赶下一程。</p><p class="ql-block">路边的一家粉店,没有常德的地域标签,也没有刘聋子的响亮名号,普普通通的张记招牌。我走进去,点了一碗酸豆角肉丝粉,然后在靠门的一角坐下。那里有整面的落地玻璃,我可以静静地,看那些匆匆赶路的人,猜测他们的职业,猜测他们这么匆匆是为那般。也看那些有着青涩脸庞学生模样的人,看那些人的样子,看他牵着手的人的样子,估摸着他们的生活,是快乐还是忧愁。</p><p class="ql-block">光阴也是赶路人。</p><p class="ql-block">一九九零年九月,我已记不清确切的日期。父亲扛着行李,我背着一个大包,父子俩从杭州武林门站挤上火车,在过道里熬了十九个多小时,才到了长沙。出站后,人流象开闸的潮水涌向广场,随即又慢慢四下散去,下一波又接着涌上来。高耸的火炬雕塑孤独地指向夜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同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八九级来接新生的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当时提着我行李的精瘦的手、俊朗的面容上洋溢的真诚笑容,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想起都很温暖。</p><p class="ql-block">学校没有接新生的专车。学生会的师兄师姐举着学校的牌子站在出站口,接上我们,带到9路车公交汽车站,送上车,叮嘱我们在蔡锷北路的湘雅站下车,然后又去接下一批到站的新生。</p><p class="ql-block">那时很多的九路车有两节车厢。司机要和中巴车抢客,因此开的快。拐弯的时候后节车厢像在摆尾,晃得人立不住身。路两旁的街灯垂头颔首,无精打采,相互间隔得又远,车子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感觉是在迷离的时光里游荡。</p> <p class="ql-block">那时的湘雅路只够两车交会,人行道也窄,很多店家把摊子摆到门口,占了不少地。人多了,走着走着就挤到车道上来。也没什么人管,全靠人流车辆配合。那时候贼多,摩肩接踵的,口袋啥时候被划破了也不知道。我从不认为现在窃贼少了是人性从良的结果。不同的时代催生不同的职业。当年的我们,仅有的一点钞票都揣在身上,给了贼人很多可乘之机。而在信息化的现下,付费只需手机扫一扫,天网监控更让贼们无处遁形,冒险的成本增加而获利减少,精明的贼审时度势,主动或被动转型,电信诈骗泛滥跟这不无关系。</p><p class="ql-block">90年入校时湘雅医学院还叫湖南医科大学,分南院和北院。芙蓉路、蔡锷路两条南北线,湘雅路、留芳岭路两条东西线,南院和湘雅医院一起就坐落在四条路的合围里。北院和湖南省军区比邻而踞。南北两院间只隔着一条湘雅路。湘雅医院门诊的门就开在蔡锷路上。为了方便老百姓看病就医,很多公交车都停靠湘雅站,这在出行基本靠走的当年是一个极大的福利了。</p><p class="ql-block">但这个福利对我们并无多大用处,因为一个真正的医学生是并无太多闲暇用于游逛玩耍的,学业实在太重。五年的本科生涯里,每天晚上六点半到十点,教学楼和图书馆里座无虚席。晚自习去晚一点,一个教室一个教室走过去,你是找不到空座位的。很多人下午一下课就来占了位置,若第二天刚好是周末,顺带把第二天的位置也占了。医学院学生学习的辛苦,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体会得到的。记得一年冬天的晚上,有室友的亲戚从北京来看望,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大家都还在灯下看书,因为天气冷,有的在哈气搓手,有的站在那跳着暖脚,嘴里还不忘了念叨着”一嗅二视三动眼,四滑五叉六外展”。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学临床的课程,内外科都是七八百页的大部头,那位老哥站在那好一会,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大本大本地啃书。”现在想起来,对学医的来说,那只是漫长啃书生活的开始。</p><p class="ql-block">然而生活并不只有学习一味。由于招生少,生源又来自五湖四海,很多省份都只有十来个人,省内一地的也不多,各地的风土人情在此汇聚,有未知就有吸引,有差异就有碰撞。年轻人的精力总是充沛的,加上思想的自由舒放,虽然物质还显贫乏,却有足够的方式让精神富足起来。</p><p class="ql-block">刚入校时,我们住在五舍的一楼,靠近楼梯。晚自习回来后还不到熄灯的时间,大家会聚在门口漫无边际地聊,从李聃聊到弗洛伊德,从偷袭珍珠港聊到抗美援朝,从芙蓉镇的米豆腐聊到台北的霓虹灯,从崔健的一无所有到聊到周润发的英雄本色,慢慢地汇聚到一个话题,各抒己见,喋喋争论。熄灯后各自收兵回营,第二天接着再来。</p><p class="ql-block">五舍正对着操场,栏杆后面就是入口。操场是那种土场,每年暑假都会做些小的平整。由于人类活动过于频繁,球场内寸草不生。因为靠的近,每天下午我都会来踢球,一直踢到天黑。身上的疤痕几乎都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摔伤的伤口基本都是自己用自来水冲洗干净,然后用碘酒消毒,那种烧灼和刺痛就像伤口愈合启动时的一个信号,然后就等它慢慢自己结痂脱落。</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学校的病理楼西南边有座民国建筑风格的礼堂,能够容纳几百人。周末学校会在礼堂放些国外的影片,罗马假日、桥、雨人等等,很多是英文原声中文字幕的。后来,北院家属区的小录像厅也多起来,各种类型的港片也进入视野,就此带来了文化的碰撞。时代在思考,社会在权衡,我们也在比较。人之为人,他真正追求和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又该怎样去实现?对人的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又开始新一轮的重新认识。</p><p class="ql-block">大学是友情的原野,酒是友情的催化剂,喝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当然酒精催化的反应带来的后果是多样的。湘雅路往西,走上两百米,就到了二马路,头尾连接着黄兴路和毛家桥,里面很多的小饭店、小酒馆和夜宵摊。来这里消费的除了周围的居民,湘雅的学生占了不少。中国人喝酒的理由很多,要庆祝的、要解忧的、要找人帮忙的,都少不了喝点酒。我们多是拿了奖学金的、赢了比赛的、考试结束的诸如此类。在进入外科临床实习后,晚上经常误过饭点,老师也会带上我们来二马路找个熟识的店,喝上几口小酒。好多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读书人,坐在人声噪杂的小酒馆里,不用端着斯文,几口小酒呛下,直抒胸臆,谈人生、谈爱情、谈学术,那种声调,那派神气,那些向往,顿时在烟火气里生动起来,一天的疲惫和压力就这样舒缓了。</p><p class="ql-block">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夜里,风牵着我的手,走了三千里。湘雅路还在,还留着些旧时的模样。过去日子里的旧事,印在这旧时模样里,像熏干了的腊肉,挂在灶堂顶上陈列。不同的佐料下锅、不同的厨子掌勺、不同的烹饪方式,会变化出不同的滋味。但终究,我们已品不出原来的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