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落花(小说节选）程建国

远方的诗

这是1982年的冬天，凛冽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扑卷着北方冰冷的大地。黄河岸边，一个偏僻的农家小院里挤满了人。刺骨的寒风冻的人们真打颤颤，零星的飞雪飘落下来，扑打到人们脸上，锥子般地扎人。院子中间的空地上，铺着一张草席，上面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姑娘。她身穿素淡的旧装。脸都紫了。端庄的面孔流露出悲愤的神色，她的嘴张开着，好像要对人们说些什么。荷花，她去了，永远地去了。草席旁，一个泪水打湿衣襟的农妇是她的母亲，一个木偶般站着的农夫是她的父亲。人群里没有一个说话的，只有阵阵令人难受的抽泣。老人们用衣袖擦着落下来的泪水，年轻人轻轻地摇着头，叹息着天折的同伴，孩子们惊惧地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疑惑地注视着泪流满面的人们。地上躺着的荷花，和我是初中的同学。荷花天生的美好，苗条的身材，衬托着一张白净的脸，那两只羊角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特别是她那双眼睛，热情活泼就像是会说话似的。荷花毕业后，她家的门槛，快被提亲的人踩平了。“荷花这么俊，心高啊！”其实呀，荷花不是心高，她心中早有人了，这事我是最清楚的。谁呢？我们学校的田径队员小虎，他们都是运动员，不过还有层别的意思，同学们背后总在嘀咕什么。“小虎写给荷花的情书丢了。”毕业分别后，一个朦朦胧胧的日子，小虎找到我家里。“小明哥，好久不见，来看看你。”我望着他心想：好个小虎，真会绕圈子，看谁，我还不明白？不多时，小虎便问起了荷花，我一想，对！先吓唬他一阵，看他咋样。“唉！可惜呀！荷花订婚了，人家有福气找了个干部，光彩礼好几千呢?”“什么?”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冲我发起愣来了。“怎么，你不替人家高兴吗?”他脸色变得苍白，慢慢地摇着头，泪珠在眼里打转。我心里好笑：这家伙还真动感情呢！“小明哥，我走了。”他声音很低，带着哭腔。“干啥?想回家？还没去看荷花呢?”“别说了！”他似乎在哀求了。“好家伙，这么个大小伙，这么点事就泄气了。”“小明哥，你不知道，给我提亲的也不少，可我……，荷花她怎么……？”我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下倒挺执着，再说严重点，恐怕得把他的魂也得吓掉了。“看你急得傻样，哄你的，荷花等着你呢！”“真的?”他急情切切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谁还哄你！”我赶紧回答，他抹去泪水笑了。我把荷花这几天的情况一说，他有点不安起来。“小明哥，你能叫荷花来吗?”我赶忙摆手。“这可使不得，我惹不起她爹那倔强老头。”“唉，那不又完了吗?”我笑了。“别急，今天傍晚——水库。”他一听，跳着打起转来。傍晚，他们都来了，俩人在闸前细语滔滔，没有看见闸后的我。“荷花，我真想你……，”我心里好笑，这家伙可够直爽的。“胡说吧……”荷花笑起来了。“你不是还没定婚吗?”小虎小声地问。“知道了还问啥？”荷花低低地说。“你想嫁给啥样的人?”小虎又问起来了。”“你说呢?”荷花反间了一句。“嫁给我吧，行吗?”“叫你胡说！”荷花举起拳头在小虎背上狠打了几下，小虎抓起荷花的手，荷花把手一抽。“我爹听说你是种地的，很不愿意。”小虎急了。“那怎么办?”“唉！”荷花叹了口气。“那不又完了！”小虎一甩手站了起来。“慌啥，冒失鬼，又不是我爹嫁给你！”说着，把手伸给了他。俩人要分手的时候，我咳了一声走过来，两个人转身想跑。“别跑！”他们听出了我的声音，都站住了。“小明哥，这事你可不能给我爹说，那可了不得！”“不说，一定不说，我保证。”“小明哥，我爹听说小虎是庄稼汉，不同意，这咋办?”荷花皱着眉头冲着我诉起苦来了。“小明哥，我求求你，给我们求个情吧！”小虎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看看这两个痴情人，我叹了口气。“好吧，我去碰碰这个倔老头。”天黑了，小虎要回家，我赶忙拉住他。“住在我这儿，明天是大集，与荷花看场电影。”他憨憨地笑了。电影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我都动感情了，差点落了泪。再看看他们，荷花倚在小虎身边，我感到有说不出的高兴。一散电影，院子里的人还没走完。“荷花，你这该死的夜叉！。”老倔头风风火火地窜了过来，看看荷花旁边的小虎。“你是啥玩艺儿，撒泡尿照照，想吃天鹅肉啊！”小虎羞得无地自容，一扭头跑远了。老倔头一边追荷花，一边骂。“不要脸的，贱货……！”人们惊奇地望着他们爷俩。我心头一急，赶紧跑过去，拉起老倔头就走。到了家，荷花蒙头大哭。“我怎么见人，怎么活呀？”她娘也数落开了。“活该，谁家的闺女像你这么野？”我赶紧劝二婶。“别说了婶子，荷花她难受啊！”她娘摆摆手。“不说了，野好！疯好！”“荷花，别哭了，想开点，你没有错，为了小虎坚强一点。”荷花怔怔地望着我“小明哥，我命好苦。”“别说这些了，什么命不命的，拿出点勇气来，只要你顶住，一切都会好的。”劝完荷花，我赶紧去找小虎，幸好，他还在我家门口游荡。“小明哥，你好好劝劝荷花。别叫她伤心，只求她好好的，我也不强求了。”“小虎，你还是个男子汉?窝囊废，你对得起荷花吗”我狠狠地责怪起小虎来。为了荷花和小虎，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倔老头。我们爷俩闲拉一阵，我便绕着圈子读起了荷花的事。“二权，荷花妹妹也不小了，该找个主了。”二叔吃惊地望看我。“你问这干嘛？”他的脸阴沉的叫人看着心慌。“不、不!二叔，我是随便问问。”我结结巴巴地搪塞着。“我说小明，我主意早打好了，最低也得找个拿工资的，我老俩将来也能享点清福。”我一听，觉得一阵的难受。“二叔，咱农村也富起来了，您老没有儿子，找个农村小伙，当女婿又当儿这不两全其美吗？”“嘿嘿，你小子懂啥，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这理我懂。”“咱农村也会变富的呀！”老倔头一昂头，狡诈地一笑。“可是荷花除了小虎不嫁，二叔！”我只好把话一锅端了出来。“她敢！”老倔头腾地跳了起来。“只要我有一口气，她就甭想！”我呆呆地看着二叔，傻了眼。“荷花可是个有主见，有眼力的姑娘，这事她做得对。”“别说了，什么眼力？什么主见？净干些丢人现眼的事，你小子以后少给我提这事。”我一阵的失望，真是玩戏法的下了跪——没法了，只好没趣地离开了二叔家。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我正在家里看书，荷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小明哥，我爹要把我嫁人了。”荷花脸色蜡黄，扶在门框上直流泪。“小明哥，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还拿了人家两千块钱。”“啥！有这事！”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你答应了?”“我，我死也不答应！”泪水扑扑地落在她的衣襟上。“走，到你家去！”一进门，我和那人打了个照面，原来是他，三乡五里谁都知道的杨二环，人称“二坏”呀！去年这小子不知为了啥，打得老婆上了吊，我的天哪！荷花怎能嫁给他这种人呢?我气不过，上前就问。“你当个小干部，知道婚姻自由吗?”这家伙小眼一眯。“我说小伙子，爹娘做主，我花彩礼，娶老婆，光明正大，嘿嘿。”我转身冲老倔头喊上了。“二叔，你包办婚姻，这是犯法的？”老倔头拉住我。“小明，你是我的侄子，也得替我着想，很多人来提亲，都是给二环，我都答应了，一反悔，叫我怎么做人，我又接了人家的钱。”“爹，你不能就这样把我卖了，让小虎做您的亲儿子行吗?我们好好孝顺您二老，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也算您没白养我一场，我们吃糠咽菜，也甘心。”荷花把脸又转向她娘。“娘，你也不救我，不管我死活？”娘俩哭成一团。“老方，就这么定了，过几天来迎亲。”杨二环说完，走了。老倔头还想去送，荷花娘拽着衣襟拉他回来。“老头子，这不坑了荷花吗?”“女人家，管什么闲事！”。我也吃不住劲了，赶紧插嘴。“二叔，荷花和小虎感情那么好。你硬要拆开，这不是要人命吗?”“你小子说得也太玄了，嫁谁不是嫁，感情当饭吃呀，你小子少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叮瞩大婶，照顾好荷花，伤心地走了。一个整夜，我躺在床上，心里老是折腾这桩事，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像做梦似的，隐隐约听到嘈杂的叫喊声，睁眼一看，天都亮了。“了不得了，荷花喝敌敌畏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心像是被什么抓去了，呆了。“不行！”我窜上自行车冲出村。小虎从我的自行车上张下来，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荷花家，猛地一下扑倒在地，爬到荷花旁边。疯了一般地摇着荷花的手。他目光呆滞，愣愣地望着死去的荷花，哭叫着。“天啊！荷花，谁害了你啊？”荷花娘蓬头散发，躬着腰朝老倔头撞去。“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老倔头，颤抖着，用一双粗裂的手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哆哆嗦嗦地撒在地上，他苍老的脸死灰一般，两眼直勾勾地，流下两串浑浊的泪……（原文1983年发表于湖南抗战文学《狮子吼》文学月刊，后发表于2003年中国文联出版社《等待秋天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