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山东作家 程建国）

远方的诗

黄河岸，渤海边，一望无际大平原。曾经的过去，此地有一个闻名遐迩的渤海农场。那时岁月，这里，水草丰美，土地辽阔，万物生长，歌声嘹亮，一派生机盎然，灿烂辉煌的美好景象。

这些天，或者是很久，我总有一种询问身边人的冲动：你见过梅花鹿吗？你喂过梅花鹿吗？你抚摸过梅花鹿吗？人们的回答总是似是而非，答非所问，让我心神不宁，闷闷不乐。那么我想再问你一句：你骑过梅花鹿吗？人们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莫名其妙地拂袖而去。

我就是那个骑着梅花鹿，端坐在它的脊背上放声歌唱的那个人。

我是从利津二中高中毕业，在铁门关一带村子里的荒碱地上修理地球的高考落榜生。我一直在村边的田野里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不到一点希望，然后，从失望再到绝望。生活总得继续，人生也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于是，我就在头顶酷暑，走街串巷，卖了一个夏天的冰棍后，来到了渤海农场养鹿场，来到了这个漫无边际的荒草地。这既是我生命中的偶然，也是我命运中的必然。我知道，我必须得走出家门，从这里走向荒原，走向远方，哪怕是渴死、饿死在前行的道路上，也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说来话长，说来忧伤，又不得不说，因为这是唯一能够安放我灵魂的一缕深刻的记忆。我来到渤海农场，是来饲养200多只梅花鹿的，它们听话，它们可爱，它们给我带来了希望，给我带来了欢乐。在此短暂的生活中，让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小甜”生病，“小甜”是我给一头可爱的小鹿起的名字。每当看着小甜无精打采，伤心流泪的样子，我就会心神不安，心惊肉跳。小甜的病越来越严重，连续几天卧倒在地，不吃不喝，嘴里不断地吐着白沫，感觉小甜似乎真的会离我而去。惊恐之余，我又联想到了我自己，我是不是就在这漫无边际的荒野里呆一辈子啊？如果是这样，我的理想，我的生命呢？想到这里，我不敢怠慢，踉踉跄跄地从总场里拿来了药品，轻轻地塞进小甜的嘴里，然后灌进一口水。小甜很乖，静静地看着我，忽闪着它那清净忧伤的大眼睛，它知道我是在救它的命。终于，小甜的病好了，它站起身来，冲着我嗷嗷地欢叫起来。此时此刻，阳光明媚，风轻云淡，天地祥和，生机盎然。由此，我幻想着、憧憬着和它们一起走过愉快的今天和辽阔遥远的明天。小甜高兴的时候，就会主动俯下身子，让我骑在它的脊梁上，然后高高兴兴地在宽大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尽兴之时，它就会发出几声欢叫。小甜是个听话的孩子，它似乎知道我的喜怒哀乐和所思所想，每到此时，它就会依偎在我的身旁，低头磨蹭着我的胸膛，似乎在告诉我：不要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花”是个繁花似锦的母鹿，一不高兴就会嘀嗒下几滴泪水，有时还真的有些可怜兮兮，凄凄惨惨的样子。“大虎”身高马大，总是大大咧咧，时刻表现出男子汉的强壮神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和它们待的时间长了，大家都懂得了彼此的息息相通和相依为命。

一个白茫茫的大雪天，一位全身红色的姑娘来到了养鹿场，她轻盈的神态像就像是一支升腾的火把，映红了冰封的大地，飘逸着的红头巾照亮了凛冽的冬天，旷野里的一枝独秀，璀璨耀眼，如梦如幻。她走近鹿场的大门，浅浅地微笑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神态各异的梅花鹿，最后冲着我们赞叹不已。“梅花鹿，真的是太漂亮了！”那个姑娘刚走，我们几个人里面不知谁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这简直就是七仙女下凡啊!”我慢慢悠悠地面对着他。“你见过七仙女？”“没有”那人似乎有些不悦。我又问他。“你见过董永”那人似乎感觉到了没趣，远远地躲开。

令我最为痛心的，是收割鹿茸的时刻。所有头顶上带着鹿茸的梅花鹿们都要经历一次生死考验。不论大小，胖瘦，高矮的梅花鹿们都会被逐一赶进没有亮光的黑洞，然后把它们拉开距离，最前面的梅花鹿走着走着就会噗通一声掉落到黑暗的地槽中，然后啪的一声扣上结实的枷锁，就再也动不了了，然后，操锯手就会毫不留情地把钢锯架在梅花鹿肉乎乎的鹿茸上，刺棱刺棱地切割起来，于是，鹿们就会死去活来般地哀鸣着，一瞬间，鲜血就会喷射到房顶。鹿茸割下，我就会救命般地冲上去，把精细的面粉使劲地摁在鹿茸的切口处，喷射的鲜血就会慢慢止住，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梅花鹿才算是过了鬼门关。然后，梅花鹿就会从地槽中升起来，回到地面上的通道，踉踉跄跄地回到鹿圈里，此时的它们已经顾不得尖叫，只会用鼻子喘着粗气，颤抖不已。大虎是个勇敢的孩子，它身体强壮赛过骏马，每次在它头顶上的切割总会让它鲜血四溅，黯然神伤。古书里记载着鹿茸的金贵和养生大补的好处，被人们视若珍宝。可是啊，谁又能够想象得到梅花鹿们被无情切割的哀鸣呢？

时光匆匆，日月轮回，四十年风霜雨雪，四十年花开花落，四十年枯草重生。小甜那双温暖清净的眼睛，大虎那双勇敢透明的眼睛，还有小花雪亮的眼睛里的点点泪水，我一刻也不敢忘纪，我一刻也忘记不了，所有的这些，似乎贯穿了我生命里的每一个春夏秋冬和日夜晨昏。直到现在，它们眼神里闪烁着的明亮和忧伤，似乎还在注视着我的双眼，温暖着我的心窝，照耀着我的生命历程。

相逢总是有缘，分别终会有时，我也将会和它们一样，把青春赌给明天，把真情换作此生，天各一方的分别如期到来，相互不舍，彼此想念，一起走向那海阔天空的明月清风和天老地荒。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忽然做了一个梦，似乎梦到了那个白茫茫的大雪天。仿佛是有一群小鹿跟在那位红色姑娘的后面，欢呼跳跃地依偎在她的身边。梦里的雪下的很大，影影绰绰，恍恍惚惚，姑娘在前面走，小鹿们跟在后面跳，不时就会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忽然的一闪，小鹿们腾空飞起，直插蓝天，玉宇澄清，甚是奇幻。梦里，雪一直在下，似乎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冬天的故事，诉说着我和我的梅花鹿们，还有那个红色的姑娘。雪，不紧不慢，纷纷扬扬，漫无边际。恍惚间，我面前飘过一束红色的美丽花朵，纯洁美丽，芳香四溢。我似乎彻底迷失在了那个大雪天里，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我知道，我是真的想念我的梅花鹿们了，这是我对它们的想念，也是对雪花的爱恋，此情此景，竟然让我沉浸在四十年的寒风里，痴痴等待着和它们相见的春天。

“我为什么还在等待？我不知道为何要这样痴情，明知错过就不再拥有，为何还在期待一个永恒的春天。”

到此，我才知道：人是生活在梦想里的，特别是那些深刻在脑海里的清风明月、良辰美景，永远也不会忘记。小甜、大虎、小花，你们去了哪里？你们还好吗？你们要记得，不论你们去到哪里？我一直期待着和你们的相逢，瞩目着你们五彩缤纷的朵朵梅花，微笑着你们活蹦乱跳的美丽笑脸，静听着你们肆意高歌的呦呦鹿鸣。忽如一夜，我似乎听到了你们呦呦的回音，透过无垠的天际，穿过浩瀚的银河，温暖着我们彼此的风霜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