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把“商人”这个尊号上给母亲,我多少有点为亲者讳的意思,母亲离世前的几年,断断续续做了几年的小商贩,商人,是她梦里也不敢想的称号。</p><p class="ql-block"> 那时母亲已经偏瘫十几年了,出门兜售东西需要克服很多困难,因此,开个杂货铺,是她真正的想头。</p><p class="ql-block"> 遗憾的是,就连这个想头她最终也没能实现。</p> <p class="ql-block"> 母亲跟我说过,我外公是开村食堂的,但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也没有吃过他家的食堂。从母亲过年过节做的各种传统美食,还有大舅家里厚重的八仙桌,红漆椅背上写着的“迎宾”字样,都折射着昔日那个村食堂红火的余辉。</p><p class="ql-block"> 1950年,母亲新婚不久就在省城做了纺织女工,1962年全家返乡后她就一直务农,做家庭主妇,家传的商人精神早已退隐到了灵魂的最深处。</p><p class="ql-block"> 商人必须的冒险也被她极力排斥,1980年,生产队发包村里唯一的沙场,我大姐和另外两个女社员以每年80元的承包费成功中标,母亲高喊着“庄稼钱,万万年,生意钱,纸糊的船”的老话坚决反对,最终把大姐的承包搅黄了才算罢休。可那一年,多年无人稀罕的沙子开始成了抢手货,我们眼看着已承包的外村人在自家的沙场里发财。</p> <p class="ql-block"> 但交易的热望却时常从母亲的血脉里迸发出来,小商贩每从街上经过,母亲总要从家里跑出来,她的耳朵似乎总在等待着那可爱的叫卖声,不管在忙啥,都不会错过去。家里人多,好像啥都是我们急需的,连染布的人每次来,母亲也有生意给他。</p><p class="ql-block"> 母亲经常没钱,但她有她的办法,她拿玉米换,小贩们似乎也更喜欢收粮食。我记忆中不多的奢侈享受,就是在这样的易货贸易中得到的。</p><p class="ql-block"> 岁月匆匆,父亲八三年去世前后,我们依次离开了老家,离开了母亲,甚至母亲和弟弟的户口也被二哥迁离了故乡,在村里没有了土地,母亲和弟弟在家里相依为命,弟弟上学住校,母亲就做起了小买卖,开始了她的小贩生涯。</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末,我们在外工作的几个兄妹相继有了孩子,母亲又象一个天国里的小商贩,在大半个中国来回摆渡,把她无私的爱,送给了我们的下一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记得是1992年冬天,弟弟已高中毕业,我给他找了个工地当民工的机会,母亲就陪着弟弟一块儿来我工作的地方,弟弟去了工地,母亲闲着难受,又提议要出去做小买卖,我怕母亲呆不住,就同意了。母亲一般是到中小学校门口摆摊,卖些小玩具和女孩的装饰品,附近不远就有个职工子弟学校,我领着母亲看好了,就商量怎样去进货。</p><p class="ql-block"> 我家离白沟批发市场三十多公里,母亲要和我一起去看看,我们合计着俩人要坐车得花二十多元车费,我当时的工资才六十多元,还得费时间换车,就说干脆骑自行车去吧,母亲也很乐意。</p><p class="ql-block"> 到了周日,我就用自行车带着偏瘫的母亲,费尽艰难去驮回了一大包小商品,早起出发,晚上九点多才回到家,归途遥遥,期间多次被迫停下,直到今天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p><p class="ql-block"> 母亲进入了她的高光时刻,我用女儿用过的小竹车装上东西,每天早上送她去学校门口摆摊,下午下班再去接她。放学时她最忙碌,也是她最快活的时候,本已佝偻的身子弯上弯下,一只手不停地动作,我在旁边帮着卖,能看出她骨子里涌出的快乐,晚上回家,她用一只手在腿上把皱巴巴的零钱一张一张抹平,脸上也是洋溢着快乐。</p><p class="ql-block"> 那些天,母亲一天就能挣到十几块钱,比我工资收入还高。</p> <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下大雪,我们说好了不出摊,我就上班去了。有个同事过来责问我,这么大雪,怎么能让一个偏瘫的老人出去卖东西呢?看她在雪地里推着婴儿车,真让人心疼啊!</p><p class="ql-block">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他说的,赶紧骑车去找,路上准备了一些怨言。到了那里,看见母亲一个人在雪地里佝偻着,不停地用一只好手去揉搓冻僵的左手,见我来,却象一个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怎能再埋怨她呢?只想把她搂在怀里,向她说,娘啊,你不该再受这苦了呀!</p><p class="ql-block"> 她固执着不肯回家,看她的右手,已经不再怕冷,手心已经铜墙铁壁,手背也是深沟高垒,为了一天都不上厕所,她习惯了不喝水,只吃一点干粮。我的心酸透了,真后悔去帮她进货。</p> <p class="ql-block"> 母亲1996年去世时,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在县医院昏迷了六天,把我们都等了回去,每个孩子到来,她都浑身哆嗦一阵。她自己准备好了她的一切,提前一个月请人打好了棺材,我们用她的积蓄结清了住院费和葬礼费用,还有一些结余,刚好够大家的路费,大家都感慨,这难道她生前都算准了?</p><p class="ql-block"> 写作此文时,我认为母亲最大的一笔买卖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青春做抵押,在伟大的虚无中赎出了我们八个子女,“我五男三女”,母亲常自豪地对人说。有子八人,母氏劬劳,看着母亲年轻时林徽因一样的面容,再想想她雪地里佝偻的身影,我无法知道她是赚了,还是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