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人的一生要走多少路?有的路布满荆棘,有的路充满阳光;有的路很长很长,走完了也就淡忘了;有的路很短很短,却在一生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譬如大学门前那一段路,使你从此迈上学者的台阶;机关门前那一段路,使你从此步入仕途;郊外小山上那段崎岖的草径,印满了你初恋的脚印……而我要说的这一段路,它极短,极平常,却同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一个冬天的傍晚,星期三。星期三的傍晚,馆里允许单身汉下班后骑车回家过夜。我一向珍惜这个傍晚,也常常为这个傍晚犯怵:家里等着我的将是什么?是生产队催要买工分的欠款?还是哪个孩子感冒发烧必须走后门搞三支青霉素针剂?我一个人有着三重身份。作为县文化馆的干部,我必须拿出大部分时间应付工作:辅导业余作者、办文艺小报、开会、打杂;作为刚刚起步的小说作者,我把业余时间用于钻研创作:读书、构思、爬格子、改稿子、参加创作笔会,期盼着发表、发头题、捧场、喝彩和得奖;而作为六口之家的一家之主、顶梁柱,我又必须撑起家庭这一片看上去不算大的天……</p><p class="ql-block"> 下班的时候,飘起了雪花。我犹豫片刻,还是骑上自行车,钻进纷纷扬扬的雪幕里。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的景物变成了一首朦胧诗。然而随着离县城越来越远,我最熟悉的那个村庄在我的脑海中却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棵独立村头的大洋槐树,树枝上高挑着的草筐似的鹊巢,以及树下那个有一扇柴扉几间茅屋的小院——其实那也是一个鹊巢,是结婚后我跟妻一根枝一棵草地衔来筑起的。此时鹊巢里安宁吗?鹊儿们没有什么意外吧?老母亲的气管炎是不是因天气变坏又复发?我心里隐隐地沉重起来。</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三个黑点,在雪幕的笼罩下她们有些模糊,但凭直觉我认定就是她们。我胯下的两个轮子不由得加快了转速,于是我的直觉很快得到了证实:三个小家伙每人抱一把大扫帚,在清扫路上的积雪。她们低着头,弯着腰,各自挥舞着与她们的个头儿极不相称的大扫帚,向着爸爸归来的方向前进。她们那旧棉袄肩头上和背上披着的薄薄的积雪在说:要让无雪的小路一直伸到爸爸脚下!</p><p class="ql-block"> 我默默地下了车子。不知是哪一个首先发现了我,欢呼起来,随后三只鹊子就雀跃着围住了我的车子。她们知道车把上挂着的那个旧人造革手提包里没有水果、点心和巧克力,只有爸爸晚上要在煤油灯下抄个没完的格子纸,但她们还是兴致勃勃地簇拥着车子,一路叽叽喳喳地叫着,推开那扇虚掩的柴门。我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那段小路,在飘雪的黄昏里依然清晰。在往后的人生旅途上,不管遇到什么坎坷,一想到这一段短短的窄窄的清扫过积雪的小路,我眼前就展现出一条坦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