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岁丁立人与他的作品

卢丹(广州)

<p class="ql-block">丁立人1930年出生在浙江台州海门镇的一户显赫人家,家里是当地有名的文艺沙龙聚集地。他年轻时念过4个大学,与刘海粟、关良等民国大师亦师亦友。从绘画,印纽,到非洲木雕,剪纸拼贴,怎么过瘾怎么“玩”。</p><p class="ql-block">此外,他也搞过玩具设计、家具设计,</p><p class="ql-block">岁月艰阻时,还曾做工人烧了三年柏油……</p><p class="ql-block">今年92岁的他,生活在上海,</p><p class="ql-block">每天画画、写文章、看小说,</p><p class="ql-block">过得比年轻人忙。 </p> <p class="ql-block">丁立人每天早起创作</p> <p class="ql-block">下午,遛弯、写生</p> <p class="ql-block">晚上,用来看小说</p> 丁立人重彩作品<h3>1980年代,在郁风的引荐下,赵无极第一次见到了丁立人的画,他双膝跪在地毯上,一幅一幅仔细地看,一言不发,十余张画看了半小时。他发出感叹:“我有这么个想法,丁立人的画是东西方艺术的浓缩。”</h3></br><h3> <p class="ql-block">《单手(26)》,剪纸,2000</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曾把赵无极“一下子带到中国艺术的深层”的丁立人,如今已92岁高龄。但他精神矍铄,步伐矫健,带着我们在上海老街道、公园逛时,闲适得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令人佩服的是,他的创作能量还无比旺盛。</p> <h3>走进他家,入眼便是画室,他的油画层层叠叠地插在墙边定制的木架子上,国画则卷起,保存在房檐下、书堆上、楼梯口尽头……据孙子丁牧儿说,2021年春节时,宽敞的一楼堆砌着无尽的画作,只剩下一条狭窄的“过道”,来吃年夜饭的亲朋好友纷纷表示无奈。 </h3></br> <p class="ql-block">一个月饼盒里装着几十枚自制的印章</p> 印章效果一个古早的月饼盒里,是十几枚他自制的印章,印出来有卷毛的外国人、歪头的猫头鹰、准备下锅的鱼;已经“辛勤”工作了40年的电冰箱上,摆着他大改过的非洲木雕,近看成了捧着寿桃的仙女。<br></br><h3><strong>《西游记》与民间故事 </strong></h3></br><h3>丁立人画画就像是写日记,一边记载着进行时,一边回忆着过去时,“有趣”贯穿始终。</h3></br><h3>画作里的故事起源于他的童年。智识的启蒙是听奶妈讲《西游记》。昏暗的火油灯下,不识字的奶妈讲得一知半解,三打白骨精,三盗芭蕉扇,反复地讲;幼稚的他蜷在黑乎乎的被子团里,百听不厌。 </h3></br><h3>“这故事太好听了,我不愿把好听放在心里,我要画,要画成图。”6岁的小孩丁立人,开始画《西游记》,没想到画了一辈子。 </h3></br><h3> 《太宗送三藏出关》,重彩,2016<h3>儿时常常听着听着睡过去了,他便画下入梦时和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的场景。</h3></br><h3> <p class="ql-block">《悟空与二郎神斗法》,重彩,2016</p><p class="ql-block">梦里,猪八戒、孙猴子、唐僧、二郎神的形象都清晰起来,二郎神一会化作秃鹫,一会变作蝗虫。 </p> 《孙悟空一打白骨精》,重彩,2016<h3>打妖怪,“一打白骨精,妖精停在阴风下,在山凹里摇身一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子……”</h3></br><h3>孙悟空本领最大,七十二变,行动迅速,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h3></br><h3> 《西天取经》,重彩,2016<h3>丁立人的《西天取经》,漫天云霞犹如祥光五色,道路艰险、重峦叠嶂的山峰是“佛祖之圣境也”。<br></br></h3></br><h3> 《与天相接》,重彩,2016<h3>他最欣赏的孙悟空,工作责任也最大,腾在空中,冲在最前面,“他也不叫苦,乐观,常常把可怕的遭遇当成调笑来对待,是一只有趣至极的神猴,已经人化了的神。” </h3></br><h3> 丁立人的爱作,“孙悟空穿着牛仔裤”<h3>自家大厅尽头的墙面上,打着聚光灯,挂着丁立人自评的优秀作品,其中一张便是孙悟空,他解释,“孙悟空刚在东海取走了定海神针金箍棒,西海龙王给了他条牛仔裤,叫他穿着走。”</h3></br><h3> 全家福,左二为幼时丁立人<h3>“童年治愈一生”,丁立人的作品题材大多来自他的童年经历或听到的民间故事。</h3></br><h3>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台州海门镇有“小上海”之称,他家里是当地知名的文艺沙龙,京剧、越剧、话剧,三台班子日夜不歇,几乎全镇的人都到过。</h3></br><h3> 《春归梦》,油画,2017<h3>他原来是观众、看戏的,十几岁时,因为擅长吹拉弹唱,成了戏班子里的一员,台前幕后,再熟悉不过。</h3></br> 《戏剧人物》,布面油画,2016<h3>丁立人在回忆这段《戏剧人生》的经历时,写道:“旧社会的戏人,别看在舞台十分明艳、光鲜无比,台下却是十分凄苦灰暗。演出的时候,一场接着一场像机器一样为老板赚钱。卸了妆接着演另外一出戏,不得少闲,无法过平常人的日子。”  </h3></br><h3> 92岁的老者,非常爱讲故事作品展览的展览,出版的出版,但呈现出来的还只是一部分,丁立人更多作品闭而不露。只有到了他家里,跟他就某段经历聊得兴奋了,他才拿出来,说得明明白白的。<h3> 《合奏》,重彩,2014</h3></br><h3>北方有句谚语:三岁看老。意思是一个人小时候怎么样,到老了还是这么样。南方也有句老话:猫斑从小斑。意思是猫的斑纹,小时候已定型了。<br></br></h3></br>丁立人此后一辈子的创作和乐趣,永不失稚拙之味。 <p class="ql-block">大学时期的丁立人<b>  离经叛道,浪漫至极 </b></p><p class="ql-block">青年丁立人,念过4个大学,这种“离经叛道”,现在的人大抵是不敢尝试的,谁有把握高考次次中名牌大学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他短暂投身生物学研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中的时候,丁立人受到鲁富川老师影响,开始对生命科学感兴趣,尤其喜爱听鲁老师讲孟德尔豌豆实验,仿佛将他带到了奥地利的一个教堂后院的菜地里,活生生见到孟德尔在摆弄豌豆藤蔓。高三时,山东大学生物系的尹光德先生回乡休养,兼任生物课,丁立人喜欢找他一起看显微镜下的生物玻片,两位先生对他的高考志愿生物,起了决定性作用。</p>  绘制的昆虫示意图精妙绝伦南京大学的生物系,全国一流的名牌大学名牌专业,他一考就考上了。生物系的陈义博士,研究蚯蚓,特别喜欢丁立人,带着他研究了不少原生动物,因为丁立人的动物实验报告图画做得特别漂亮,昆虫的细节描摹得栩栩如生。 《明珠里的䖬 飞于龙云雪顶间》,纸本拼贴,2020<br></br><h3>晚年他喜欢做昆虫的剪纸拼贴,多受了这时学习到的生物杂学的影响。把昆虫的结构打散,用不同的材料元素拼接——这个原理正是来源自遗传学上的“变异”。</h3></br><h3> 《礼帽香蕉蝗》,纸本拼贴,2019<br></br></h3></br><h3>尽管喜欢昆虫的结构,他却叹气,真不是个“做研究的料”,几乎不怎么上自己的专业课,却跑去隔壁艺术系听讲,表现型的一个人,不能困在逻辑型的汪洋里。</h3></br> 《明珠里的䖬》,纸本拼贴,2020<br></br><h3>丁立人:“我要转系啊,要转艺术系。” </h3></br><h3>学校:“这个计划经济,都有档案,不能转。”</h3></br><h3>丁立人:“不能转?不能转我不念了,退学可以。”</h3></br><h3> <h3>青年时期的丁立人</h3></br><h3>隔年,他又考上了南京大学的艺术系。</h3></br><h3>这个“天才”在进学校的第一天,发生了一件于他而言的小悲剧——当时的系主任是徐悲鸿,写实派;而他喜欢的林风眠,此时正在杭州的西湖国立艺专(现中国美术学院),吴大羽、关良等新派画家也都在,教出了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这个学校非去不可。”</h3></br><h3>他又从南京大学艺术系退学,再折腾一次,又考上了西湖国立艺专。“上学报道以后,我就到处去找林风眠,哪里都找不到。”哪知道那时候林风眠已经不教了。“我很失望,我不念了,又退学了。”</h3></br> 手稿,肆意潇洒地记录着自己的生活<h3>这三次退学以后,丁立人回了家乡。那段时间里,他东南西北满处跑,街上的茶馆一家家画过去,直到现实重回他面前:1952年,全家人搬出了老宅,搬至七里之外的一处平房板屋。人在混沌时,突然拨开云雾,就明白了——经济来源没有,画画是画不下去的。</h3></br><h3>第四次,为了安身立命,丁立人考上了山东大学的水产系。</h3></br><h3>他学习着冷门的海藻养殖,他说,“你不晓得,大洋底下有种叫马尾藻的,茂盛得像森林,比亚马逊河的原始森林还高还大。” </h3></br><h3>他体会过五花八门的生活,却从未放弃对艺术的追求,总是将生活的艺术转化为自己的语言,进行创作。</h3></br> 丁立人和夫人紫见定情山东大学,一生幸福<h3>也是在山大,他遇见了未来的妻子。</h3></br><h3>“紫见很喜欢音乐、绘画,我们很聊得来。她说想要学钢琴,我说好,那我帮你去找老师。”</h3></br><h3>山东大学附近曾是德国人的租界,一栋又一栋的小洋房,每一套里都有钢琴,大晚上散步,一路上都是钢琴声。</h3></br><h3>丁立人“听中”了其中的一家,门都没关。他一路走进去,穿过客厅,里面一位钢琴先生看到有人来,很客气地邀请他坐下。</h3></br><h3>钢琴先生:“请问你有什么事?” </h3></br><h3>丁立人:“我想弹钢琴。” </h3></br><h3>钢琴先生:“可以。”</h3></br><h3>丁立人:“我每天想弹4小时,没有4小时不行。” </h3></br><h3>钢琴先生:“可以,你每天几点到几点来,都可以。” </h3></br><h3>“50年代就是这么好的时代,没有防盗锁、防盗窗,不要预约,连敲门都不要,就进去了。”丁立人从此以后就天天去,也给紫见找了一户隔壁人家,两架钢琴,两个人每天这样分开练习。</h3></br><h3>再后来,紫见就成为了丁立人的夫人。</h3></br><h3> 故地重游曾在50年代画过的上海街道<strong> 大师朋友圈  </strong><h3>50年代末,上海昆虫研究所聘用了丁立人,初来上海,他兴奋非常,沉迷各色纵横的马路,穿梭于别具一格的洋房。每到下班,他就一条条马路画过去,当时路上车少,武康路、永嘉路这样的地方,可以搬个板凳坐很久。</h3></br><h3>人的萍水相逢,是很偶然的。</h3></br><h3>一天傍晚,他在复兴公园的荷花池速写,画着画着,身后立了一巨大的影子,回头一看,想起来是刘海粟先生,因为在舅舅的《上海美专校友录》里见过他。</h3></br><h3> 丁立人和刘海粟<h3>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是刘先生?”对方点了点头,并对他的速写做了点评。这是丁立人和刘海粟的第一次见面。</h3></br><h3>第二天,他就收到一张便条,刘先生约他去寓所“存天阁”观画,离复兴公园和昆虫所就一箭之地。 </h3></br><h3>寓所里,处处陈列着绘画、雕塑、木佛……墙上还挂着刘海粟在卢浮宫临摹的油画作品,各类画册堆积在角落,像一座座小宝塔。</h3></br><h3> <h3>刘海粟故居</h3></br> 丁立人笔下,刘海粟的家<h3>一个刚从乡下来到上海、热衷绘画的年轻人,突然进了一处艺术宝地。此后,他频繁而随意地进出刘海粟的家,有时间就跟先生请教,先生忙的时候,就自己看画册或在大沙发上打盹,师母总是和和气气,满脸微笑,招呼着用晚饭。</h3></br><h3>刘海粟曾评价丁立人是最特别的学生,“我要他临中国画,他就是不临。但几年后他的画放在眼前,叫人眼前一亮,没有第二个人画这样的画。”</h3></br><h3> 左:石开    中:关良   右:丁立人<h3>关良先生则是住在徐家汇,丁立人总觉得本该提早15年就在杭州国立艺专见到他,可惜阴差阳错,入校的时候关先生已经离开了。</h3></br><h3>60年代初,同学李骆公说,“知道关良先生住在哪吗?”写了两封介绍信,再给了他个地址。</h3></br>择了良辰吉日,丁立人携着夫人紫见,去见这位住在建国西路的关先生,“他是非常和蔼可亲的人,对晚辈一点架子都没有。” 《骑士》,重彩,2014<br></br><h3>上海那时候一度有养热带鱼的热潮,先生搬不动厚重的三角铁架,就让丁立人这个小伙承包了造鱼缸的一整套流程,最后师徒二人一起逛花鸟市场,去“请”热带鱼。大功告成,两人同坐在大方缸前,电灯一亮,多姿多彩的鱼儿在碧绿生青的水草丛中悠游。</h3></br><h3>“关良先生特别喜欢原生艺术,比较质朴,他不怎么具体评价画作,却互看一眼就明白了。”</h3></br><h3> 谢之光在家中作画<h3>谢之光三字,在上海滩的画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提个问题:沪上画家谁最慷慨?必定是他,他的画,只送不卖,还一张接着一张。” </h3></br><h3>丁立人50年代第一次去拜访的时候,他家里是门庭若市,客厅里摆了个特别长的凳子,求画的人坐着,进去一个出来一个,就像医院名医的门诊。</h3></br><h3>很多人从外地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题材的,他就耐心问你,“喜欢花鸟?葡萄?蟠桃?”他特别兴奋,一个人可以从早创作到晚,然后画一张都不留,全送了。</h3></br><h3>再后来,谢之光就病了,丁立人又去了一次,这时候就门庭冷落了。谢先生看到了丁立人来看望他,很感动。“谢先生说自己现在画不动了,要不把墙上的十几个字给你吧,仔细一看,是黄宾虹的书法,行楷兼备的小字,非常值钱。”丁立人立刻推辞,看望病人更是不能顺人财宝。 </h3></br><h3>谢之光在之后不久病逝,说起这段经历,丁立人顿了顿,“他走了,世上就再没有这么好的人了。”</h3></br> <strong><strong>Q:一条</strong></strong><h3><strong>A:丁立人</strong></h3></br><h3><strong><strong>Q:您觉得自己是什么流派的?</strong></strong></h3></br><strong>A:</strong>我从小看得多,东方的、西方的流派,都蛮喜欢的,越新的我越喜欢,就不喜欢老的。我不喜欢像一般的画家去临摹古典绘画,没有临摹过,也不偏爱学院派,所以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流派,或者说自成一派。<h3><strong><strong>Q:异类吗?</strong></strong></h3></br><h3><strong>A:</strong>艺术同生物其实是相通的,生物学发展就是基因的遗传与变异。人是从猴子变的,猴子遗传都是猴子,只有变异了才成了人。艺术也一样,中国画,只有变异才能成各种各样的画。</h3></br><h3>我的性格,就是遗传变异,偏重于变异这种性格。</h3></br> <h3><strong><strong>Q:您的印钮创作是怎么样的?</strong></strong></h3></br><h3><strong>A:</strong>印钮是从1994年前后做的,小半年刻了70多个。中国传统的印钮喜欢雕刻什么龙、乌龟,没意思。我觉得人也可以上去,鱼、手也可以上去。</h3></br><h3>之前有买家想买,15万一个,我一个都舍不得卖。刻一个印钮最快3天,有时候要十几天,现在全家人统一战线:作品比钱值钱,我们宁愿留东西,也不留钱,老年人也不用花钱。</h3></br><h3> 丁立人在旅途中,格兰菲迪蒸馏厂<h3><strong><strong>Q:听说您喜欢去危险的地方旅游?</strong></strong></h3></br><h3><strong>A:</strong>最喜欢的地方是墨西哥,部分地区特别混乱,我其实很想冲进去,但是墨西哥的警车特别多。美国的布鲁克林区,大晚上街上都是流浪汉,很恐怖也很好玩的,我特别喜欢看他们在墙壁上涂鸦。去苏格兰跑酒厂,一个个跑过去、一个个喝过来,专题旅游。</h3></br>最想去的还是非洲,但我的孙子不让我去,说那个地方要打很多疫苗才行,很多人有去无回,再加上疫情,我就觉得特别可惜。<h3><strong><strong>Q:您的生物钟是按照年轻人的吗?</strong></strong></h3></br><h3><strong>A:</strong>天亮就醒了,构思、写文章、画画,一天忙得停不下来,晚上就看外国小说到凌晨1点,秘鲁的、阿根廷的、阿富汗的、西西里的,最近在看的是所罗门·诺瑟的小说《为奴十二年》。</h3></br><h3>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忙。因为生命快到头了,年轻人浪费点没关系,慌啥,我们没有时间了,很“穷”。所以特别忙。</h3></br><h3> 丁立人和孙子丁牧儿<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