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看见桑珠,是在索河边的悬崖上,那一年,正是藏北草原春暖花开的季节,我随 着县上的工作组来到了这里。</p><p class="ql-block">到乡下后,呆了好些日子,心绪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对我来说,同妻子这样长时间的分 离,结婚以后还是第一次,自然就困扰在不安和孤独中了,便常常和工作组的尼玛去索河边 散步,暗自想象我的思念随着河水流到家中安慰妻子。后来是在一个很清冷的夜晚,冰凉的 月亮静悄悄地悬在山村的顶上,像往日一样,无聊地踩在那些柔和的青草上面,我们又朝索河的方向走去了。</p><p class="ql-block">今夜,月光照在草地上,更恰似一层寒霜。那边,不时传来的波涛声,在这空旷的山野间, 使我的心事又添了一些沉重。实在有些冷了,我告诉尼玛。</p><p class="ql-block">蓦地,我们看见一个藏族女子,正坐在河边的悬崖上,裹着她的红头巾,在这白晃晃的旷野里异常地分明。朝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朝着索河流下来的地方,她一动不动。我感到今夜 的清寂,因为她的红头巾,顿时变得暖和了一些。</p><p class="ql-block">可能是我们不该来这里吧。她转过头,看看我们之后,就用手提着藏袍,朝村子的方向缓 缓去了,长袍上那些银质的装饰物,也随着脚步发出一阵“叮当”的响声。月光下,她那双 很好看的眼睛,和月光下那张长年不洗的脸上露出的纯朴的民族之情,我无论如何是感受得 到的。过了好一阵,都还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那些声响,我开始盼望妻子能到这里来,我们好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那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p><p class="ql-block">藏族女子坐过的地方,草已被牢牢地压了下去。看来,她呆在这里,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 了。那么,这个女子坐在悬崖上,想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河面上的波光在下面很远的地方闪烁着。我抬起头来。远处,索河是在拐过一个大弯后 才急冲冲奔下来的。对岸的那些村落,早就溶进了夜色,显得很朦胧。那些高高的杆子上悬 挂的经幡,随风展动着,月光下却要显眼一些。一种时急时缓的锣声,不断从对岸送过来。尼玛告诉我,这是牧民诵经的一种方法,以便祈祷的声音传得深远一些,更容易唤起佛的慈悲 心怀。悬崖下,索河流动的声音愈渐响亮,也许是冰化了的缘故吧。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也是身不由已地去构思理想中的世界,是如何如何的了。回到我们住的土房里,繁星差不多都铺满天穹了。我坐在土床上,月光从墙上惟一的土洞中爬进来。睡不着,完全是因为那个索河 边的藏族女子。她那红头巾,便我愈发地思念起亲人来了......索河,还是从很远的地方送来同样 的涛声。我记得,自己是在那藏袍发出的那些悦耳的声响中,终于睡去的。</p><p class="ql-block">从此以后,我和尼玛去村外散步,总要看见那个女子坐在索河边的悬崖上默想的样子。 </p><p class="ql-block">是隔了许多日之后,我才知道那个藏族女子的名字的。这时候,我们工作组已顺利完成了第二阶段选举乡人大代表的任务。 </p><p class="ql-block">是那样一个黄昏,我和尼玛又散步去了。村前,晚霞照映在草地上,一群群的小羊羔,和刚从草场归来的它们的母亲,都很急切地向对方奔去。它们互相呼唤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 起来,更使我愁绪满怀。妻子还好吗?在乡下,我一整天一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尽管糌粑对自己来说,已日渐可口了,我还是怀念妻子给我做的饭菜。和牧民之间的差异,总使人有种陌 生的感觉。他们祖祖辈辈放牧的单一生活方式,与这片土地的那种辽阔,我一直都不太习惯。 看来,还是要和妻子一起才和谐多了。</p><p class="ql-block">索河边,没有那个女子。我们看见,许多水鸟从河面掠过,它们飞翔的姿势,在山水和绿 草的衬托下,异常地好看。就这样,在河边发现了一只淹死的绵羊。</p><p class="ql-block">我们将羊抬回村里的时候,许多人都看见了。刚放下,就见那个索河边的女子挤过人丛, 抱着羊哭了起来,一边还大声诉说着。尼玛告诉我,她出去找这只羊,有一天一夜了。刚才, 她是从那边的山坡上,看见我们找到羊的。我想羊是不能死而复生的,可是这个女子,却可以从她的索河边的默想的日子中,发出爱的声音来呵。</p><p class="ql-block">不知什么时候,她那红头巾的一些地方,已被泪水打湿了。我似乎再听不见村外那些涛声, 兴许索河也有灵吧。牧民们常常把羊比作珍珠。想来,人有时候伟大起来,恰恰就是因为这 种对动物的感情吧。多日来,我的冷清,和我对这里的陌生感觉,是在这样哭声中,变得暖和和熟悉起来的。</p><p class="ql-block">我这才知道她叫桑珠。牧民们说,桑珠很辛苦:放牛羊,磨糌粑,织牛毛帐篷,还有拈毛 线,这些她都做了。而且,同村里的其他妇女一样,每天要到很远的山沟去背水。可想而知, 桑珠的日子是很艰难的了。那么,这么繁重的生活,还能让她坐在索河边想一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而真正对桑珠生出复杂的感情是第二天晚上村里放电影的时候。</p><p class="ql-block">听说,这部电影已在这里放过许多场了。到那天傍晚的时候,还是从邻近各乡骑着马来了许多牧民。村里人都说晚上放的是《山上的红旗》,只是桑珠一人说对了。这是开映时,尼 玛告诉我的。桑珠对他说,这部电影的名字是《闪闪的红星》。我感到,桑珠知道许多的事情。</p><p class="ql-block">看电影的人太多,但我还是从人群中认出桑珠来了。藏族妇女长年穿着的这身长袍,从 新旧程度上,从颜色深浅上,都出奇地相似。而我的印象中,桑珠的红头巾,是不会错的。一 个小孩问道,刚开映时,出现的那些字是红的,这电影就是打仗的吧。听了尼玛的翻译,我 感到十分诧异。望望站在那里的桑珠,我不知她是否明白这个道理。</p><p class="ql-block">看得出,在整个放映过程中,牧民们全让影片里的汉话难住了。冬子从棉衣里挤出盐水一幕,同样让牧民笑了起来。桑珠一直都注视着银幕,没有笑容。但看到冬子在漫山遍野的映山 红中,重新回到爸爸的怀抱时,我感到桑珠也有了一些喜悦。桑珠怎么能懂得那么多呢?我很奇怪。关于桑珠身上的许多不解,终于涌到我的思想中来了。</p><p class="ql-block">我来到索河边的悬崖上。星星挂满了山村的夜空,月亮还在我的上方照着。桑珠就是坐 在这里常常默想的。月光中极想延伸的这片广袤世界,还没有越过四周群山的清晰轮廓。实际上,直到电影结束,我都是在尽力理解,众多的藏袍中属于桑珠的那种特殊的酥油味。桑珠交织着怎样一种情感呢?我实在无法明白。从她那里,我油然生出了无数的幻想......悬崖下,河面上的波光仍然真实地跳动着。我爱上妻子,也恰恰是因为她富含的那些亲切的东西。我明白过来,妻子一定还在家中等待着我的归去。自己是不是对幻想的事情太想入非非了?</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我常常从桑珠门前经过到其他的村去。很多时候,桑珠都推着沉重的石磨在 磨糌粑。偶尔,她也和弟妹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玩耍。挂满经幡的杆子,在不远处保佑着他们。 天空晴朗那阵,我会把这样的情景,看成是远离我的故乡--那喧闹市声的另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p><p class="ql-block">我和尼玛散步的时候,还是能看见坐在悬崖上默想的桑珠,和固执地朝一个方向奔去的索河。</p><p class="ql-block"> 这天早晨,竟纷纷扬扬地洒起雪花来了。村里人都很喜欢这种大气,他们说,落上这么一场雪,草会长得更好一些的。我骑着马往乡里去,准备参加“乡人民代表大会”。 </p><p class="ql-block">雪花轻轻地飘落在山谷间。牧羊的孩子们还是赶着自家的羊群朝草场去了。对岸的那些 村庄,在雪中看起来,愈显得遥远了。到了半路,马突然在原地打起转来,怎么也不再往前 走。我想,成为一个骑马的人奔驰在乡间,这幅景致中的画中人,是再不可能的。就在这时候,我竟然看见飘着雪花的山坡上,一个藏族女子正朝我跑来,藏袍上面的红头巾扬起来, 很有些烁眼。我仿佛看见索河边的桑珠了。</p><p class="ql-block">桑珠牵着缰绳,我坐在马上,继续朝前走去。都不懂对方的话,我只好不时地望望桑珠, 以为目光能让桑珠领会自己一直想说的那些话。绕过一个山口,走过一片草地,桑珠仍然低头牵着缰绳,我还是没能表达出来。自己终究懂得,这次在乡下,只有面对着桑珠,自己才能 对这片土地亲近起来。我不能不把桑珠看成是我寻找的一种理想,或许说,是我大学毕业后, 来到她的民族中间,希望获得的一种位置。桑珠是草原上的一朵邦锦花。这花不仅在初夏,似 乎在秋季,在所有的季节,都盛开了。自然现象的复杂,是极其普通的。但桑珠那许多不平常 的情感,却打动了我心灵深处的那种长久的沉闷。我很想理解桑珠,很想理解索河以及索河 周围的一切带给桑珠的,究竟是些什么?</p><p class="ql-block">草地那边,索河的涛声还是能听见的。雪仍然飘洒着,落在我们的身上。桑珠在雪里,显 得干净多了。我好像能够看见,索河边桑珠的祈祷,是那样艰难--我的牛羊,我的阿爸阿妈,和我的土地上的这片村庄,都在酥油灯的长明中,永远平安吧。我真诚地为桑珠祝愿。</p><p class="ql-block">这时候,有笛声清晰地穿过这些细雪送来。桑珠抬起头来。我看见,对面山顶上有几个牧童正在风雪中横着笛使劲地吹奏,走过很长一段路了,马也不再为我这个陌生人惊慌。接过 桑珠递上来的缰绳,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谢意。</p><p class="ql-block">桑珠转过身后,就朝雪中,朝她的那一群牛羊走去了。雪花仍然轻轻地落在桑珠的红头巾 上,而远处的索河,更像是在为桑珠的幸福大声歌唱!我欣喜地看到,在这片绿色的土地上, 所有的风雪都在为桑珠祝福着。直到桑珠的红头巾完完全全地溶入了那边山坡上的一片白色之中,我才回过头,重新端坐在马上。桑珠的放羊鞭在那边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我至今还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刚到乡里,就收到了妻子写来的信。信中的亲情使我意识到,自己寻找的乐园还是在和 妻子的相亲相爱之中。</p><p class="ql-block">终于完成了这次下乡的任务,而夏天很快就来临了。乡里通知下来,说除了老弱病残以外,其他的人都必须赶上自家的牛羊、马匹,到山那边的夏季草场去。而这里的草,是留给冬 季备用的。从那以后,我再未见到桑珠。</p><p class="ql-block">索河还是一如既往地流动着。我独自到悬崖上去了,坐在桑珠坐过的地方,祈望自己能 揣摩到昔日桑珠想过的那些事情,实在不能如愿,我就在索河的涛声中去反复回忆使我快乐 过的那些往事......归期就要到了,不知见到妻子的那一天,又该是怎样一种情景。</p><p class="ql-block">我至今还记得,离开这村子的那天下午。 县里来电说,因为这一阵下大雨,很多地方塌方了,要我们尽快返回。 我们只得启程了。 也许是雨过天晴吧,阳光异常灿烂地照着。工作组的其他同志,都赶到了这里。坐在悬崖上,大家等着乡通信员去夏季草场把马赶回来,驮上我们的行李,就好回去。 我躺在旁边的草地上,心情和大家一样。悬崖下面,是雨过之后气势更大的索河,我的视线刚好能达到那边山顶上的几朵浮云。 大概是过了两个时辰吧。迷迷糊糊地,我看见山顶移动下来一片白色,而随后又出现一点红色,像是更有些醒目。我好像意识到,是戴着红头巾的桑珠从夏季草场回来了。在她周围, 簇拥着好大一片珍珠般的羊群。一种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这不就是桑珠的放羊鞭发出 来的吗?在这阳光普照的世界中,那头巾变成了一颗硕大的红星,发出许多闪闪的光芒。似乎,在又有些透明的红头巾里,桑珠正坐在索河边的悬崖上,那些草,那些牛羊,和所有的村落, 都被这种红颜色浸染透了......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灿烂的阳光还是那么照着。他们还在那里 欢乐地喝着啤酒。我透过晴朗的天空望见的,仍然是那些积着雪的山峰。</p><p class="ql-block">从山坡上下来的,是通信员和他赶的马群。尼玛他们看见后,都高兴地欢呼起来。</p><p class="ql-block">与不同于许多日来的那种清静,浑浊的索河滚滚地朝下流去。我终于明白,桑珠是不可 能再回来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