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哥(叙事散文）

红山文醉

　

村里有个哑哥，名叫杨宝，比我年长十来岁，和我家还有亲戚，因此我就叫他哑哥。

哑哥长到六七岁了还不张口说话，任凭父母怎么教就是不开口，而且耳朵也听不见声音。父母这下慌了，家里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单单就是这个儿子是个哑巴，父母整日心急如焚自不必说。转眼间哑哥八岁了，年龄相仿的伙伴们都入了学，他玩耍也没伴了，这下可着急了，回家对着父母连吼带比划，比划着人家孩子背书包，比划着拿笔写字，父母终于明白了。

父亲很为难，让哑哥去上学，可老师讲课他也听不见啊，不让他去他就又哭又闹，没办法，父亲到学校找到了校长，问问这孩子能不能入学，校长摇了摇头说：

“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这学生我们不能收，他听不见，又说不出，他也学不到知识啊！”

“校长，您看这样行不行，让孩子来学校试学一段时间，不行的话，他也不埋怨我们了。”父亲近乎哀求地望着校长说。

“好吧，我和任课老师打个招呼，明天你就把他送来吧！"

哑哥上学那天一蹦一跳的，太高兴了，母亲看着儿子这么开心，心里有着难言的酸楚，如果儿子和别的孩子一样正常该多好啊！猫养的猫疼，狗养的狗疼，虽说孩子说不出来又听不见，但智力健全，他们多么希望孩子能开口说话，哪怕是一句“爸爸”或一句“妈妈”，母亲做梦都梦见多少次儿子开口说话，可醒了之后难免泪流满面。

　

哑哥上了一段时间的学，确实学会了用笔写阿拉伯数字从一到十，后来，他竟然歪歪扭扭的写出了自己的名字，老师为他竖起了大拇指。放学后，他就在街上用木棍一遍遍地写自己的名字——"杨宝"，大人孩子围了一大圈，个个夸他聪明，人们知道他听不见，于是也都竖起了大拇指。

可后来的课程越来越深，他听不见老师讲课的内容，自然就跟不上学习进度了，有的同学还对着他冷嘲热讽，虽然他听不见那些话有多难听，可心里全都明白，他知难而退回到家里，再也不张罗上学了，任凭父母怎么催他上学，他只是摇头。

寒冷的清晨，西北风嗖嗖地刮个不停，他一大早起来挎着粪筐拾粪，早饭后上山拾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就去山上挖野菜，帮父母亲种田，因年纪尚小，力气活干不成，父亲扶犁，他就在前头牵牛。

年复一年，哑哥一晃就十六七岁了，那年夏天，他磨了镰刀，背着木签子上山砍柴，一天打两背柴。一个夏天，院里就攒了一大垛榛柴。一天下午，他吃了午饭刚上山不久，西边的黑云就压了过来，一阵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就听见呜呜的雨声由远至近，田间劳作的人们慌慌张张地收拾农具往回跑，边跑边喊:"快跑吧，这不是好雨啊！"

哑哥的父母慌慌张张地出了家门，望着西南的大山，两只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的前面，声嘶力竭地喊:"宝啊，快回来！"可任凭他们喊破嗓子也不见哑哥的踪影。

一阵狂风暴雨下冒烟了，天地白茫茫一片，瞬间院里的水一股脑地从木撑子大门下挤了出去，每一条胡同都成了河，浑浊的河水一齐涌向村前的河套。

雨停了，人们披蓑戴笠跑到坝堰上看那汹涌的洪水，水头像一头巨兽，张牙舞爪不可一世般嚣张跋扈，偶尔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坝堰就坍塌了一大片。

正在这时，人们发现对岸有个人背着一大背柴下了河，人们不约而同地喊起来:"杨宝，别下河！" 可为时已晚，再说哑哥也根本听不见，就见一个浪头将他打倒，哑哥摆脱了柴捆露出了脑袋，一个浪头又将他击倒。哑哥的母亲当时就昏死过去，父亲一急也要下河，被人们拦腰抱住。正在这时，在下游的宽阔河面露出来个脑瓜儿，一阵狗刨爬上了岸，人们惊喜地跑过去，把哑哥围在中间，他已成了一尊泥雕，呲着牙笑呢。

哑哥长到十七岁，就去生产队里劳动，施肥、散粪、除草、耥耘、收割、打场、起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却只挣半个工。人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半拉子"。

哑哥挣半拉子工，一干就是两年多，后来的一次社员大会上，人们提出意见，认为给哑哥的半拉子工不合理，生产队的活计没有一样能难住他，于是哑哥的工分由半拉长到了满分。

母亲体弱多病，父亲又得了肝病，一家人的重担就落在哑哥肩上，出工、砍柴、挑水、照顾父母和几个妹妹，累是累了点，可几年下来，他的身子骨越来越结实。

哑哥就这样快快乐乐地长大了，他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乌黑的头发，浓眉大眼，他每次见到人时都是憨厚的笑，然后比划着做什么什么。久而久之人们也知道他比划的是什么意思了。

哑哥心地善良，手脚勤快，头脑灵活，什么活一看就会。别人会的活计他都会，别人不会的他还会。庄稼活自不必说，就是谁家盖房子搭屋，他都能通上手。就连吊顶棚、编炕席、编蒸笼、蒲团，糊纸墙、织毛衣等样样干的都那么带劲儿。到了腊月，他用钢锯条磨了十几把刻刀，为邻居们刻挂钱儿，那刻刀的刀头有宽的、有窄、尖的、平的、半圆的……他还自己设计挂钱儿样儿，先用铅笔画出来诸如“春”字、“福”字、“寿”字等，下边还画有大钱、灯笼……一个腊月，他刻十几户人家的挂钱儿，人们也相信他能刻好，都知道他活计精细。



　

　

哑哥转眼二十多岁了，他看到自己的伙伴一个个都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就时常对着父母吼，父母后来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谁家的姑娘能看上他呢？正好邻村有个姑娘也是先天聋哑，比哑哥小两岁，父亲就把媒人请到家里好吃好喝伺候了一番，媒人就去提亲了。没想到哑女的父母明确拒绝说：别看我姑娘不会说话，但找女婿必须找个会说话的。完了吧，媒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一说，父母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吱声了，哑哥也不再对着父母吼了。

哑哥疼爱妹妹们，经常变着法的给妹妹做玩具。中秋节到了，生产队找人杀了两只羊，哑哥就守在旁边，人们都以为他想分块肉拿回去，可他用手比划着，又哇啦哇啦的喊着，人们才明白他要羊腿关节处的骨头做嘎啦哈，他如愿以偿地把这些嘎啦哈拿回去，用刀修饰得干干净净，又用红蓝两色墨水涂了色，妹妹们的玩具终于制作完成。

时光过地真快，几个妹妹长大了，哑哥就一个一个地把四个妹妹背上了婚车，妹妹哭，他也哭。他心里都明白，妹妹们都走了，他要担起照顾爹娘的担子来。

这一年，哑哥的父亲撒手人寰，母亲也病倒了，就把几个姑娘和女婿们叫到跟前嘱咐：等我死了，你们可千万照顾好杨宝你哥，他这辈子连句话都不会说，希望你们千万别亏着他。说到动情处，老太太哭了，姑娘女婿们也哭了，哑哥也擦一把抹一把地落泪。几天后的一个黄昏，老太太走了，姑娘女婿们哭作一团，忽听身后一个憨憨的声音：“妈妈，妈妈，妈妈……”大家回头一看，竟然是哑哥哭着叫出了——“妈妈”。

出殡那天，哑哥头顶丧盆，风水先生对着哑哥用手比划着，哑哥摔了丧盆，然后几步一扣首，满脸泪花，口里不停地喊着"妈妈"。

后来的哑哥，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本文二次酝酿、改动并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