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岭关公庙与白云庵（天台乡野古寺之八）

璎珞

春阳灿灿，为万物镀上一层明媚的金箔色，照在身上很温暖很妥帖，感觉内心有一股气息在鲜活地蠕动萌芽。

己至惊蛰，万物复苏，百虫出动。其实，人也是五虫之一，亦称倮虫。

父亲说，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光阴，出去走动走动，走到春天里去。与鸟雀，虫蚁，草木，花朵一起，接受天地的能量。

临出门，却踌躇着不知往何处去。父亲想了想，说，去横山岭看看吧，听说岭上九间廊的白云庵重新翻修了。

横山岭，自从守庵的老人走后，己有好几年没有去了。

据《天台山方外志》载：横山岭又名黄山岭，俗曰横山，在县南十里八都，为台郡诸邑孔道。

横山岭路廊位于横山岭头，路廊通道长30多米，宽约2.5米，两边各有11根廊柱，好幽长的九间廊。

从前，路廊，是乡野中一道优美的风景，为尘世奔波的人们遮烈日，避风雨，供歇息。荒山野岭，村庄集镇，每隔一两里就有几间斑驳的旧路廊，风吹旧，雨淋漏，日晒败，在视野中浅入或淡出。二间，三间常见，五间路廊属稀少，九间路廊更是罕见。

廊的地面由石板铺成，房屋、墙壁为砖木结构。路廊西面中间的三开间是整个路廊的建筑中心，关帝庙。里面供奉着关公，刘备，张飞，周仓，土地公等。关公忠勇仁义，令人崇拜。在民间，有很多民众信仰关公大帝。

九间廊为宋朝曹氏祖先建造，有近千年历史。有碑立于廊壁，但年代久远，远去的岁月早已湮灭了字体，依稀只留斑驳痕迹。作为曹家的后代，我为先祖的善意功德而深感骄傲。

廊的南侧，有房九间，穿过房，就是白云庵了，小小的四合院，两边厢房，中间道地。白云庵坐北向南，为三开间，里面供奉着释迦牟尼佛，观音菩萨。据清康熙天台县志记载，白云庵，在县东南十里，横山，嘉靖年间八都丁岳建。于清嘉庆六年重修，道光八年，民国二十年，1991年，1997年2002年数度修葺，2016年改名为“天台山白云寺”。

庵里常住着一位老阿婆，慈眉善目，耳聪目明，姓徐，是石塘徐人，家有丈夫儿女，忽一年病，医治无效，是夜，大帝前来托梦，醒，顺着梦境，来到横山岭住下，念经，拜佛，病渐愈。老人说，是大帝给了自己一条命。于是，留下守护白云殿和关帝庙几十年。平日和山下的村民一起维修保养破旧的廊房。

我问，岭高路远，一个人住不害怕？

阿婆笑着说，不怕，不怕，有这么多菩萨在一起保佑着。

一个人，在岭上，清贫乐道，独守天地光阴。吃素，念经，供佛，听风，种菜。正午的阳光吹得人要流泪，松针发出动人的声响，在风里簌簌作响。一切那么静，又那么美。

庵壁挂一块木匾，己破旧发白，细看，是白云庵始建时的“供奉协天无极关帝灵签”，至今也有200多年历史了，文物了。本属关帝庙内的，不知为何挂到庵里了。

柴火灶铁锅里的水开了，阿婆拿葫芦瓢一舀一舀盛到粗瓷碗里，端给我们喝，爬完岭，口干舌燥，这水犹如琼汁，滋润肺腑。

父亲说，好茶，清甜。

阿婆说，这里的水好，神仙水呢。

带我们来到厨房北面屋后的水井观看。是口古井。阿婆说井水永不干枯，井底连着山里的龙脉，传说是江西人为了谋风水，断大觉山龙脉之处。有人在井里放生鱼，乌龟，最后都找不到了，都去做神仙了。

院子的廊道晒着草药，有股淡淡的清香。是阿婆上山采的。阿婆略懂医术。父亲小腿疼。阿婆拿束头发与一把草药，替父亲按摩，说，下山时就不疼了。

自此，因为老阿婆，我们年年都去横山岭，心疼老阿婆的清贫，每年，弟弟都捐一些香火钱。

又一年，上横山岭，一阿姨在廊尽头浇菜，问老阿婆呢，阿姨说，病重，已经回家了。

所有的人和事，都是刹那，都是一期一会，在无涯的光阴里，一切一切，都是匆匆过客也。

有几年没有来了。

往花桃方向，104国道侧，一横山洞，长约几百米，穿洞，忽开阔，有鸡犬声，有山风声，有泉水声。阡陌纵横，屋宇井然，一世外桃源也。

沿古道上走，山岙右边新开了一条大道，是泥土路，路面还未硬化，应该是开车的上山路吧。横山岭驿道保存得特别好，古道宽2.5米左右，鹅卵石铺就，石级踏步完好，路边有横斜的古柏，清冷的苍松，人行其下，及是幽深。

岭不高，走走停停，迎面是三官庙了。小小的瓦房里供奉着上元天官、中元地官、下元水官。掌官着天，地，水三界。庙前悬挂几片红的黄的幢幡，经尘蒙风吹日晒，如苍老忧伤的脸。母亲进庙，虔诚跪拜。

往上行，古道竟然断了，新路路基高，横着把古道淹没。新路那边，突兀立起一座新的大殿，白云庵彻底的改头换面。

右边有一条弯曲小路，尽头是一间石头砌成的小屋，是石成庙，佛台上供奉一尊佛像。读旁边的碑文，原来是横山岭华山娘娘显灵，为纪念，1994年特立此殿。

细看佛像，颜容殊妙，头绀青色，唇赤如朱，齿白如玉，身体盛爱，如春中花。这尊应该是华山救母的沉香了。

出殿，斜跨着爬上土坡，至岭上。变了，变了。山还是那座山，廊还是那道廊，但岭不是那道岭，房不是那几间房，庙不是那座庙，人也不是那个人了。原来白云庵四合院拆了，九间廊的九间房拆了五间，剩下孤零零的四间。大殿的高与新，九间廊的矮与旧，在这山上，不和谐地存在着。

父亲叹了口气，说，白云庵呢，四合院呢，九间房呢，几百年的历史文物，怎么说拆就拆了，那是古人留下的文化遗产，古道也变断头路，可惜了，可惜了。

唯有廊还是原来的廊，北入口上方镶嵌着南宋理学大家朱熹“山川拱秀”四个字的题字石匾。从边上落款时间看，是道光戊子年重立的。路廊内还有几块石碑，记载着捐田捐款乐助修缮路廊的功德名录。

南入口上方镶嵌的那块石匾掉了，好可惜。在廊里找了几圈，终于在一墙角处找到。但遗憾，石板已破裂成几段。这块刻有“景物增辉”的石板横额，是集朱熹的字刻，也是道光年间制作，很有文化价值。

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原来的厨房间也拆了，只剩下木板墙，板的缝隙很大，阳光透过板缝，地上是斑驳的光影，恍惚间，又看见那老阿婆吱呀一声打开门，笑盈盈招呼我们，进来喝口茶吧，喝口茶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环顾四周，父亲缓缓说，原来啊，这里是官道。当年，上京赶考都过这里的，在关公庙，在白云庵里拜一拜，菩萨们显灵，就能考出好成绩。当年，他在临海读书，吃过夜饭从学校起程，半夜走到大石，在中渡大桥休息一下，走到滩岭头时天刚蒙蒙亮，至横山岭己是早上七八点了，岭上人来人往，挑担的，赶路的，很是热闹。路廊里坐满人，歇息的，聊天的，一老婆婆在卖青草腐，石莲豆腐，还有饭团。边上木制的茶桶，茶水是免费。赶了一夜山路，父亲的肚子早咕咕咕咕叫，但摸摸口袋，困窘地强咽下口水，继续赶路。

一切都回不去了。连同被拆了的白云庵。原来多么美好又和谐的整体建筑，己消失了，取代的是新的高大的庙宇。新的建筑固然好，但旧建筑自然更有味道。白云庵，几百年的历史，如潜藏在土里的深根。土厚，根深，才能枝繁叶茂，也才有文化美学可言，新的根基不厚，土层浅薄，失去光阴的滋养，毫无美学可言。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万千思绪。

后来，我又想，是不是我们凡夫之人太着相了，眼前消失了的一切，看不到也许并不等于不存在，也许他们还存在风里，存在梦里，存在记忆里，存在阿赖耶识里，存在另一个维度里。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时，有过堂风吹过，我心境一下子变得平静，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