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虎运(下)

老树

　　局长退休前，班子进行了一次大幅度调整。能否当上副局长，一向自信的闰宏远，遇到了强劲的对手。那是一个名牌大学的老毕业生，在局里也是骨干，论专业能力，不在闰宏远之下，论为人处事，比闰宏远老到。这样的状态，谁上都行。老局长无论于公于私，都希望自己的女婿上位。于是，他找到了当年他推荐到省厅给厅长当秘书、现已升任厅长的老部下。局势很快明朗，最后，闰宏远如愿以偿。等到顾局长三年后退休，省厅把排在闰宏远前面的一个副局长平调出去，闰宏远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局的一把手。这些年来，自己职务的频繁变动，似乎让闰宏远悟出些什么。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自律的自己，对纷至沓来的讨好奉承不再反感，对无时不刻的前呼后拥感觉受用，对昔日挚友的逆耳忠言心生不快，对拍板决策的不同声音暗中恼火。想想真可怕，官场是把双刃剑，能让人实现自我价值，也能让人失去自我，甚至走向反面。权力越大，想改变你的人越多。

记得刚当副局长，闰宏远与一个投资商洽谈一个建设项目，晚宴结束到家后，秘书递他一个纸包，说投资商听说局长您酷爱读书，便送您几本。闰宏远见是图书，没怎么犹豫，便带进家里。晚上上床后，想起这事，便打开来看，纸包里竟然掉出来一个银行卡，再看那几本书，原来都是装祯精美的春宫画册。闰宏远气愤异常，立刻致电秘书，让他连夜把纸包拿走送回去。第二天，他就取消了这个投资商的投资资格。

这件事，给闰宏远敲了警钟，以后凡与投资开发有关的项目，他一律只谈不参与宴请。并在分管部门内约法三章，发现与这些人打得火热，反向使劲的，一律调离岗位，严格查处。因此，他分管的部门，几年来没有违法乱纪的现象发生。闰宏远因此名声大震。

闰宏远的思绪，伴着火车的振动，信马由缰走到了退休的前两年，便戛然而止，眼前出现了一个近于直立的陡坡……

自从当上局长，位子更高，权力更大了。当他得知那件隐密事件的真相之后，深深感叹，权力空间，确实有一个真空地带，这是一个很难监督也无法监督的无人地区。

说起来，闰宏远这些年收入不菲，妻子当医院的领导，又是专家，待遇很高。唯一的儿子是法官，属公务员，工作稳定。儿媳当空姐，挣得比公婆还多。这样的家庭在省城来说，是相当让人羡慕的。200平米的复式住房，是由住房公积金和市里补贴加上积蓄购买的，后来他又给儿子买了婚房。当然，他熟悉的一些同级干部，手里都有几套住宅或商铺，而闰宏远却心有余力不足。

诚然，除了可观的工资待遇外，他的灰色收入也不算少，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记得升任副局长那年的春节前夕，秘书给他送来一摞信封，说是分管部门和下属单位送的拜年钱，每个局长都有份。他犹豫再三，没有拒绝，因为他无法面对把钱退回去后的尴尬局面。所以有了这样的第一次，以后就成了惯例，而且金额年年递增。

按说这些“夜草” ，应该让闰宏远的腰包很快鼓起来，投个资买个房，应该不是问题。只是闰宏远的老父亲，五年前得了严重的肾病，到省城来确的诊，顾琳芳找到了顶级专家为公公治病，无奈他年纪太大，无法做器官移植，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老父不愿客死他乡，执意回祝家沟休养，闰宏远拗不过老父，只好送他回去治疗，他把手中的大部分积蓄给了老父，并且五年来一直保障着父亲透析的高额费用。所以，闰宏远不如其他领导干部那般富裕，也就不奇怪了。

一个极普通的一天，闰宏远正巧无公事也无饭局，便正点回家和妻子共进晚餐。难得的二人世界，这让顾琳芳很兴奋，话也多了起来。她边吃边讲起院里一个刚结婚的年轻护士，孩子还没影儿，就贷款买了学区房，说是不打无准备之仗。她感叹道，如今的年轻人，真是比我们超前多了。又对闰宏远道，“再过两年你就退了，要是儿媳今年有了孩子，六年后就得上学，那时教育局一定换了年轻的领导，人肯定不熟，求人都找不到地儿，即使求到了人，照样还是得花钱。不如我们现在也给未来的孙子买个学区房吧！”见闰宏远没有反应，又追着问：“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啊！”看着妻子说得兴奋，闰宏远不忍给她打破头楔，便哼哈答应着。

可顾琳芳却当了真，周日一到，便拉着闰宏远去一个重点小学附近看房。正巧那儿有一个刚封顶的高档楼盘，房产商承诺，他们已与名校联手，保证购房者孩子都上名校。这样的承诺太诱人了！虽然房价不低，但性价比却很高。顾琳芳当即交了定金，只等开盘后交完首付，就让儿子去贷款，还月供就是老两口的事了。

不想事情发生突变。当交完首付二十万、顺利签了购房合同、办理了贷款手续、半年后去收房时，才发现，自家房子的钥匙，被另一个人领走了。经过交涉，才知道是售楼处在销售中出了差错，把已卖出的房子又卖给了另一家。顾琳芳沮丧之极，发誓要讨回公道。当时正赶上闰宏远忙一个水库项目，没有时间处理自家房子的事，便委托秘书帮助协调。

按照合同条款，出现这种情况，房产商要给予闰家所交房款几倍的赔偿。初期与房产商洽谈赔偿一事，他们有些推托，不太配合。于是秘书征得闰宏远夫妇的同意，起诉了房产商。没想到，房产商在法院审理前要求庭前和解，主动赔付闰宏远家购房损失180万，并立即到帐。

这样的结果，着实让人意外。钱到手后，顾琳芳本想继续踅摸别处的学区房，不料儿媳的娘家正巧新换了住房，恰好在一家重点小学的辖区内。这样，闰家买学区房的计划，便搁置下来。此后的一连几天，顾琳芳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摊上这样的好事，真是一不小心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不过，这白来的资金真应该做点什么……不如像自己的老同学那样，在海南三亚购置一套住房，等退休后，每年的冬天，和老伴一起去那里享受春天，亲近大海。闰宏远本对买房的事不大感兴趣，见老伴兴致勃勃，便随她去了。

海南三亚购房的事，一切由顾琳芳和秘书操办。她们去了一趟海南，很顺利地买了一套140平米的临海精装洋房，余下的钱购置了全套家俱，喜滋滋地拿着新房钥匙回来了 。

半年后，省里批准了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建设项目，开始招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即将退休的闰宏远，很想在离开岗位之前，再打一个漂亮仗，给自己的工作生涯画一个圆满的句号。所以，他对每一道环节，都严格把关，力求完美。特别是招标这个重要环节，更是整个项目的重中之重，不得有半点疏忽。

一天，他刚开完一个研究方案的小会，秘书告诉他有一个人要见他。是谁呢？没有预约，突兀造访。正在思忖，人已走进他的办公室。闰宏远抬头一看，似乎有些面熟，大脑里迅速搜索，猛地想起，此人正是几年前送他银行卡和春宫画册的那个投资商。闰宏远的脸色一沉，那个投资商伸出的手便悬在了空中：“给你5分钟时间，我马上还有一个会议” 。来人见状，没敢多寒喧，直接切入正题。他堂弟想参与投标这个水利项目，请局长行个方便。闰宏远一听便气从心来：“一切按规则进行，我没有权力给任何人提供方便！”说完摆手送客。来人见闰宏远态度强硬，马上话题一转：“闰局长，三亚的房子还不错吧？能为局长做点事，在下深感荣幸。”看到闰宏远的诧异表情，又接着说道：“我在两年前转做房地产，是某某楼盘的开发商，夫人购买学区房之事，本人尽了一点微薄之力，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局长今天有事，我们改天再谈。”话毕，起身离开。

来人话里有话，闰宏远听出一些端倪。他心一惊，莫不是学区房的赔付是个陷井？他忽然感觉，那凭空飞来的180万，一定是个阴谋。想到这，一股凉气从脚下升起。闰宏远心中大乱，他推掉了会议，叫来司机，马上回到自己的家。他走进书房，坐在转椅上，抓起了放置了一年多的烟盒，抽出一只有些发干的中华烟，点燃后狠狠吸了一口。当他看着白色的烟圈在空寂的室内一点点飘散，心情才渐渐平复。闰宏远用手机唤来了秘书，在他严厉的注视下，秘书坦白了一切。原来，这个大型水利项目酝酿多年，开工的消息早已从内部传出，一些资质稍差的商家，便挖掘一切渠道，想方设法寻求门路。他们大多领教过闰宏远的做事原则，清楚如果正面突破，难有机会，于是便寻其软肋，逼其就范。顾琳芳购学区房，正好给这个商家送去了机会。他们首先用5 万元打通了闰宏远秘书这道关口，然后故意制造了一个所谓的差错，变相送给闰宏远一笔巨额贿赂。鱼饵早就撒开，只等鱼进网收。

听到这里，闰宏远倒吸一口凉气，这手太绝了，木已成舟，再毁都难。但闰宏远可不想束手就擒，他首先想到要报告省厅，澄清自己。可又一想，钱已收，房已买，连自己的手下也收受贿赂，组织上能相信自己的清白吗？恐怕连自己都不会相信。若不报告，又该如何收场？违反原则，透露标底，但这样做，没出事故都好说，一旦出事，自己就是千古罪人。

闰宏远定定地看着一脸惶恐的年轻秘书，他上有患病老母，下有未满周岁的小儿，如果向上级报告，必定受到严厉追究，自己的结局也不堪设想。闰宏远思前想后，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哎，事已至此，只能静待事态发展，见机行事了。

还好，在整个招标过程中，那家投资商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闰宏远在研究决策时，有意夸大了这一商家的实力，以一把手的导向作用，影响了其他评审人员，使那家投资商的方案得以顺利通过。事成后一个月，那家投资商通过秘书，请闰宏远赴宴，说是要向闰局长当面致谢，被闰宏远坚决拒绝了。他从心底里不想和这些人再打交道，只想把这件事彻底忘掉，抹去这段黑色的记忆。他清楚，他这只喜欢在门里为王的“虎”，这次，是真的走出了门外。

退休后的日子，平淡而轻松。闰宏远似乎忘却了那段黑色的日子，他从不去想，也制止自己去想。他上老年大学，学书法，练太极，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时间。至于三亚的海景洋房，他从来没去过，与其说他不喜玩乐，不如说他不想触景生情，看到自己心灵的污迹。顾琳芳因忙于照看孙子，也一直无暇光顾新居。

四年很快过去了，那段经历如同一个带着包皮的癌瘤，躺在心底深处一直没有扩散。闰宏远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也许人会与癌瘤和平共处吧。闰宏远甚至有了一种幻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三亚的海景洋房，就是自己的合法财产……其实他心里相当清楚，这幻觉的名字，叫侥幸。

隐藏在闰宏远心口，掩护着那个癌瘤，名叫“侥幸”的家伙，在蛇年下半年的反腐浪潮中，好象有溜走的迹象。春节前大学同学聚会，没能见到全班年龄最小、一直最活跃、任省农委副主任的叶晓风，只知道中央巡视组来省城后，他被双规了。听说是与农机商联手，贪占国家给农民购买农机具的巨额补贴款。若在以前，闰宏远会为之惋惜，并替其不值并不屑，可如今听闻此事，心里竟有些惶惶。当法官的儿子，给在三亚度假的父亲那个电话，让闰宏远浮云般的心，似乎沉了下来。儿子向他透露一个信息，他正在审理的一个案件，案情就是房产商故意违约，让官员获得百万“违约金”，由于房产商偷税漏税，被依法查处，连带交待出官员的受贿罪行。儿子最后对闰宏远说了一句：爸，你没事吧？不过，即使有什么事，儿子相信，你终究是我的好爸爸！

是啊，好爸爸，我还是个好爸爸吗？走出门外的虎，还是好爸爸吗？回头看看身后的门，虚掩着，啊，我也许还有机会回到门里，现在，该是我走回门里的时候了……闰宏远真的累了，想了一路的心，累了，不觉间沉沉睡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火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接他的儿子、儿媳，还有可爱的小孙子，在向他招手，他向前扑去，紧紧抱住孙子：虎子，宝贝，爷爷想你，爷爷想快点进门，爷爷想家了……不料，孙子挣出他的怀，不见了。

眼前出现一道宽宽的河，横在他的面前。闰宏远从包里掏出一把新房的钥匙，像上学时掷铅球那样，狠命投向对岸，然后纵身扑向河里，拼命地游，躲过一个又一个的大浪。终于游到了岸边。他抬头望去：一个巨大的门慢慢打开，门的上方，高悬着庄严的国徽……

（全文完）

(掇笔于2014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