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的暴风雪差点要了我的命(下)

石康

<p class="ql-block">草原插队往事(六十四)</p><p class="ql-block">--回忆在牧区插队时当马倌的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贾湛口述,石康整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span class="ql-cursor"></span>说明:此文是在贾湛(小牛)生前几次聊天内容基础上整理成文的。</b></p> <p class="ql-block"><b>此为网络照片</b></p> <p class="ql-block">(接上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当马倌的那些辛苦中,我最难忘的是1971年春天的一天夜里,和官布一起在马群下夜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那年清明过后,草原上的气温已经比较暖和,积雪完全融化,多数牧民脱去皮袍,换上棉袍。但这个季节,草原的天气变化无常。有一天,从早晨开始,天气就非常阴沉。收音机中的天气预报说有大风,还会下雪。果然,下午起风了,不久就飘起雪花。官布对我说必须马上去马群,别让马群顺风跑远了。当时风还不大,我们俩人想喝好茶,吃好东西,再去马群。但没有想到,转眼间,风就大起来,雪也大起来了。我们只得草草地喝些茶,吃了点东西,就急切地去了马群。</p><p class="ql-block"> 当时马群离家不算太远。到了马群后,风更大了,雪也更大了,我们立刻圈住马群,防止马群顺风跑。大风始终没有减弱的迹象,空旷的草原上,风刮起来遇不到任何阻挡,再加上风中带雪,刮到身上、脸上,增加了几份寒冷,更显得风势猛烈。</p> <p class="ql-block">  刚圈起来的马群比较平静,可能马匹们也懂得抱团取暖。但随着风力的加大和持续时间的延长,马群逐渐出现骚动。马匹们可能冻得站不住了,也可能是风刮的站不住了,马群开始顺风走动。我和官布尽力圈住马群,努力让马群走的慢些,防止马群顺风跑。</p><p class="ql-block"> 这时,官布和我说,如果风持续这样刮下去,咱俩不停地圈马群,骑着的马可能承受不住,每人需要多准备一匹马,随时换骑。我问,抓哪匹马好?官布顺手指了一匹离我很近的骒马说,你就抓这匹。这家伙体力非常好,从来累不垮,现在没有带马驹,正是骑的时候。我说,没带多余的马笼头呀。他说,就用你现在骑着的马的笼头。说着就下马,帮助我从骑马的头上取下马笼头,让我只用一个马嚼子骑马。那匹骒马很老实,我的套马杆刚一套住,它就站着不动了。这时,官布也抓了一匹马,好象也是匹骒马。这种情况下,不管骟马(去势的公马,专供乘骑),还是骒马,能够保证我们今夜不停地跟着马群奔跑就行。就这样,我们俩人每人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马继续轰着马群,圈着马群。</p><p class="ql-block"> 也许由于抓马这段时间没有持续圈马群,有些马顺风往前走了。我们赶紧圈住马群的头,不让马群继续往前走。但这时风更大了,雪更猛了,已经顺风走起来的马群再停下来非常困难。不久,马群顺风跑起来。官布见已经拦不住马群了,和我说,咱俩只能跟着马群跑,尽量让前面的马跑得慢点,不要把弱马、小马落的太远。</p> <p class="ql-block"><b>此为网络照片</b></p> <p class="ql-block">  马群顺风跑不是象比赛时那样拼命地狂跑,有些象我们平常小跑,并且是快一阵子,慢一阵子。我估计,马顺风跑也是为了取暖。这天气,人如果站在原地不动肯定会冻的受不了,马站在原地不动当然也会感觉非常冷。</p><p class="ql-block"> 官布基本上与马群最前面的那个小群马在一起奔跑,努力让它们跑的慢些,同时根据经验不断调整马群奔跑的方向,防止马群跑进危险地带,比如硝泡子、烂泥塘,如果跑进这类地带,马群肯定会陷到泥里出不来。我基本上跟在马群中间,左边跑一阵,右边跑一阵子,圈回跑散开的马,防止马群跑的太分散。我时不时还要照顾掉到后面的马匹,轰它们快跑,跟上马群。</p><p class="ql-block"> 刚开始跑时,所有马匹都跟得上,马群前后拉开的距离不远。但时间一长,一些马匹的奔跑速度明显慢下来了,尤其是那些小马、病弱的马,跟着马群跑有些费力。不久,陆陆续续有的马匹落到马群后面,我使劲轰也跟不上。马群前后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时风雪越来越猛,黑夜中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我在马群中间时根本看不清楚马群的前头,在马群后面时只能盲目地跟着马群跑。</p><p class="ql-block"> 对这种情况,我初次遇到,真有些顾不过来,照顾了左右,就照顾不了前后,真不知如何是好,担心出现意外,赶紧跑到马群前面,把这个情况告诉官布。官布和我大声说,这么恶劣的天气,跑不动的马落下就落下吧,大多数马在一起就行。明天返回时再找那些落下的马。并且特意嘱咐我,你千万不要落下,一定要跟着马群。说实话,在黑夜和风雪中,己经跑到什么地方,我根本搞不清楚。如果这时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想返回大队,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清明过后,多数牧民已经不穿老羊皮的蒙古袍,换上棉袍。我们知青没有棉袍,换上了棉衣。春天的雪,白天已经留不住,落地就化。夜里气温低,雪花落到地上还是雪,但落到人和马的身上,很快就变成水。我穿的衣服很快就被雪水打湿了。还好,我的马鞍上捆着一件雨衣。我赶紧解下来,穿上身,多少可以抵抗一下雪雨风寒。官布那天只穿了件棉蒙古袍,很快就湿透了,不可能换衣服,只能坚持着。</p><p class="ql-block"> 后半夜气温更低了,我的湿棉衣在雨衣里根本不保暖,官布的湿棉袍肯定更不保暖。骑马轰马群时,我们全身颠簸、运动着,还能抵御一些寒冷。这时雪小了,风也小多了,马群仍然继续顺风往前走动着,但已经不是奔跑,我们俩也不用奔跑着轰马群了,身体的运动减少了,很快就感觉到透骨的寒冷。官布招乎我赶紧下马步行,他一边拼命走动着,一边大声对我说,不活动会冻死的!不活动会冻死的。我们牵着马,跟着马群走着,蹦着,努力让身体暖和一些。</p><p class="ql-block"> 刚开始走动时,感觉对缓解寒冷还有点作用。但毕竟气温很低,风还在刮着,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不保暖,再加上来马群之前喝的那点茶,吃的那点东西这时早就消化完了,肚子里没有食物,更不抗冻。我们走动、蹦跳了一阵子,感觉身上更冷了,真有些冻得受不了,好象马上就要冻僵了。这时官布说,印象中附近有邻队的一家牧民。于是我俩骑上马,凭官布的经验,寻找牧民家。还好,不久真找到一家牧民。我们骑马竞直冲了过去。跑到蒙古包附近时,一群狗向我们跑来,围着我们狂叫。下夜的牧民听见狗叫,就出来观察情况。真巧,官布认识这家牧民。我们也不和人家客气,立刻钻进的蒙古包。正在睡觉的男主人已经醒了,一边起身穿衣一边与官布打招呼。我们俩坐到火炉旁,浑身哆嗦个不停。我根本讲不了话。官布费了很大力气勉强和人家打了招呼。男主人见状让主妇赶紧生火,烧茶,取暖。很快,炉火着起来了,女主人往火炉中连续加了几次牛粪,把火烧得很旺,蒙古包里慢慢暖和了,我们俩的哆嗦也一点一点缓解了。不久,茶煮好了。我喝进刚烧好的奶茶时,觉得一股暖流流入身体,缓慢地向四肢散开,冻僵的身体直到这时才开始逐渐复苏,蜷缩的肌肉才开始一点一点放松。我们俩坐在炉火边,一边喝茶,一边取暖,一边烤着衣服。官布和那位牧民聊着天。刚从冻僵状态缓过来的我,吃饱喝足后觉得非常疲惫,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刚瞇着一小会儿。官布说,现在不知马群怎么样了,需要到马群看看。于是,我们穿好半干的衣服,略微收拾一下,就与这家牧民告别,出去找马群去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从蒙古包出来时,刮了一夜的狂风暴雪己经完全停止了,朝霞在东方的天际出现,天快亮了,而且是个大睛天。透过晨曦,我们看见这家牧民营盘周围,白茫茫一片,漫山遍野的雪地上都是散开的牲畜,有马,有牛,有羊,都是前天夜里被风雪刮来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群,清点后发现大部分马匹都在,并且昨夜跑在马群最前面的小马群全在。由此我们判断,缺的几十匹马,可能都丢在顺风跑过来的路上了。于是我们将这些马匹圈好后往回轰赶,同时沿路寻找失散的马匹。</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搞不清楚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只能肯定不是我们队的草场,山形地势我根本不认识,只是根据直觉的判断,向着来时的方向返回。但我相信,官布肯定清楚。既然他认识那家牧民,肯定就来过这一带。我相信,跟着官布,肯定能回去。</p><p class="ql-block"> 往回走的路上,我和官布分别在马群的两侧寻找着失落的马匹。由于雪后晴空万里,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大地象一张白纸,非常清楚地衬托出地面上的所有东西。我们凭眼睛可以分辩出很远处的牲畜,与八倍望远镜不相上下,因此基本上是先走到一个高地,或者山坡顶上,四处瞭望,然后将发现的掉队马匹轰回马群。就这样慢慢往回走着、找着。</p><p class="ql-block"> 不久,突然发现在一个山顶上有一小群马。我们俩赶过去一看,大惊失色。这几十匹马都是我们马群的马。它们站在一个悬崖的旁边,有大马,还有小马,也有几匹出生不久的小马驹,或者站立,或者趴卧,都冻死了。显然,是几个马的家庭遭遇了灭门之灾,现场真的惨不忍睹。现在想起来仍然非常心痛。难以想象,昨天还是充满活力的生命,充满温馨的家庭,一夜风雪就凝固在这里了。估计在官布根据经验调整大马群奔跑方向后,这些落下的马匹,逐渐脱离了大马群奔跑的方向,顺着风雪跑到这个悬崖旁。前进的道路被悬崖阻断后,它们不知应该如何继续往前跑,再加上奔跑得太累了,在这里犹豫的时间过长,被风雪浸透的身体在严寒中很快冻僵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官布怀着非常沉重的心情,默默地清点了一下数量,死去的马匹相当于我们马群总数的四分之一左右,损失太大了。但这时所有找到和发现的马匹还不够整个马群的数量,还缺少几匹。于是,我们继续一边往回轰着马,一边寻找。</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两个山沟中又发现了几匹失散的马匹,也都冻死了。从现场的情况看,这些山沟基本都属于坡陡沟深,不太宽,很背风,昨夜风大雪大,在狂风的作用下,暴雪大量囤积在这里,很短的时间内填平了山沟。这几匹马离开马群,顺风跑上山坡后,以为下面的山沟是平地,结果误入其中,掉进积雪。积雪太深、太软,凭它们自己的力量拔涉不出来,结果站在雪中就冻死了。这个场景让我们的心情更加难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傍晚,当我和官布把劫后余生的马群赶回大队时,在春天艳阳的照耀下,一夜暴风雪留下的痕迹已经无影无踪,全部化成春雨渗入大地,变成牧草返青所急需的水分,孕育起新的生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由于那天暴风雪中遇难的基本都是骒马、小马、弱马,没有几匹牧民平时骑乘的骟马,因此对当时牧民的生产、生活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许多人根本没有感觉。</p><p class="ql-block"> 那夜的暴风雪属于人力无法抗拒的重大自然灾,因此生产队没有追究我和官布的责任,没有让我们俩赔偿经济损失。说实话,如果真让我们赔偿,我们根本赔不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的流失,这场灾难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已经没有印象,但在我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虽然心里明白,凭我和官布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那场灾难带来的严重后果,但对生产队和牧民对我的宽容,总觉得有些内疚,毕竟是我当马倌时生产队财产受了这么大损失。如果那时我放马的经验再多些,对马群照顾的更周到些,也许损失会小些。</p><p class="ql-block"> 同时,我非常感慨,那天夜里,如果不是和官布一起放马,如果不是官布在狂风暴雪中不断调整马群奔跑的方向,如果不是官布在风势减弱了以后招呼我下马,不停地走动,如果不是后半夜官布把我带到牧民家中取暖,也许我和那几十匹马一样,永远凝固在草原上了。非常幸运,我和官布在一起。这次经历可以说是我在草原插队期间躲过的又一场劫难。</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放了两年马,直到又一次回家探亲时才离开马群,由其他知青接替我放马。探亲回来后,队里安排我放羊。但放羊期间,我当马倌时养成的一些习惯仍然保持着。比如总是尽可能把套马杆收拾得整齐、漂亮一些,至少看上去象点样,毕竟是当过马倌的人。放羊骑的马需要换乘时,基本都是我去马群,不仅因为我套马技术比一起放羊的人强,还由于我想到马群转转,重温一下当年当马倌时的生活。遇到需要套羊、套牛时,我会主动展示自己使用套马杆的技能,虽然没有套马那么过隐,但也能略显一番曾经的马倌的风彩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许由于一起经历了那场暴风雪,我对官布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官布也非常认同我这个徒弟。前几年,我常住东乌旗的时候,经常在官布家聚会,一起聊天、喝酒、打牌,每次官布都会非常亲热地称呼我“谢卜”,汉话的意思就是“徒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8年官布带夫人来北京看病时,与大家聚会,当时能联系上的知青都参加了。官布不仅是我的师傅,也是所有知青的好兄长,大家都很尊重他。聚会时,大家在一起回忆当年的生活,一起举杯喝酒,一起高唱草原歌曲,官布非常高兴,我们更高兴。更难忘的是,聚会将近结束时,官布非常动情地发表了简短的讲话,高度赞扬当年北京知青在草原插队时的精神和表现。官布的讲话多少让我有些意外。插队的时候,官布从来不会说这些场面上的话,更不会讲大道理。这次在北京讲出来,也许是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的肺腑之言吧。他的话使当时在场的知青都很感动,纷纷对当年牧民给予知青们的关心、爱护表示感谢,发自内心地祝福草原牧民身体健康,生活幸福。这个真情流露的场面,只有插队知青和草原牧民之间才会出现。没有这个经历的人根本体会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次来京看病时,官布的身体还可以,但毕竟已经是老人了。我很想陪他去大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身体。他觉得自己身体还好,没必要检查。现在想起来很后悔。但他有个愿望,想请雍和宫喇嘛摸顶。草原牧民都信奉藏传佛教,就是喇嘛教。雍和宫是皇家寺庙,在草原上久负盛名。我很理解他的愿望,找了在雍和宫工作的知青李立祥帮忙,请当时雍和宫主持索米亚喇嘛给他们摸了顶。官布很满意地回草原了。</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几年后,他病了,越来越瘦,后来不能起床了。我曾去看望过他。再后来,听张以诺说他去世了,遗体按草原上的传统风俗,用勒勒车拉到吉日盖天葬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官布去世后,我心情非常不好,很长时间缓不过劲来,连续几年没回旗里。上次去旗里,朝克巴特尔和那仁朝克图给我算了一下,说我四五年没回去了。再想到宝音陶格陶、大桑杰都走了,心情更不好。再加上草场退化严重,见不到我们插队时那样美丽的草原,心情更难以恢复。</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身体不如以前,自己开车回去不容易了,但坐飞机到锡林浩特再坐车回去还是可以的。疫情过后,还想再回草原看看,还有许多心愿没有了结,比如给刘宝和扫墓,到吉日盖烧几柱香,祭奠远去的牧民,到巴德木苏荣家放几天羊,骑马在草原上再跑一跑,去各牧民家串串门,与老朝、老那一起喝酒、唱歌、聊天,想干的事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这辈子忘不了草原,忘不了那里的人。草原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p> <p class="ql-block"><b>感谢张以诺在整理此文时给予的指导和帮助。</b></p> <p class="ql-block"><i>右为贾湛,左为石康</i></p> <p class="ql-block"><b>贾湛(1950年4月一2022年3月</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