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你的目光中左拐右拐

泰山石敢当

　　每次回乡，我总喜欢在故乡的街巷里慢慢地走走。

　　故乡的街巷，是石头做成的街巷。

　　故乡依山傍水。河水，不知哪年开始从远方慢慢流到这儿，绵延不休；村庄，也不知从何月开始依山偎河落成，鸡犬相闻；日子，也在村中你来我往的街巷子里如水一般流淌，经年累月。

　　故乡的房屋和院墙，都是用村后山上出产的一种暗红色的石头砌成。

　　外观暗红质地坚硬的石头，被老石匠们从半山腰的石塘里，叮叮当当敲打成一块块的如豆腐状，用平板车，用人力拉，从山梁布满碎石的弯曲小路，艰难运出来，运到待建新房的乡人家中。然后，再由他们，一块一块地给垒起来。

　　老石匠们经常清晨走下塘去，夕阳落山再走出来，一头的灰土，一身的石碴，眼睫毛由于沾满微红色的石粉，象是涂了暗红色的睫毛膏，看上去突出而厚重。

　　一天一天，从早到晚，他们用简陋的锤头，把那些采出来的石料敲打成规则的石砖。有些老石匠，身在幽深阴暗的石塘底部，却也不失情调，他们有时会精心把一些石块敲打出有规则的花边或图案来。这些石头，用来建房或垒墙，就格外的醒目，好看；这些石头，常常都要摆放在显眼的位置，要的是一种气派，象征。

　　有时，老石匠们走过一条巷子，会随手指着一处新宅或老宅，或一面院墙，说：“那是我那里出的石头，看那块龙凤雕花，还是我和老王从塘里一起抬上来的呢！”

　　在一旁听的人，会仰视那石头，有的还会靠上前去摸一摸……石头上龙凤呈祥的花纹或已青痕斑驳。看在眼里，摸在手中，想在心里，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这些用石头砌成的的房子和院墙，顺着路，一家家连接起来，就形成了街巷。

　　街巷，是村庄的血脉，是乡人的精气神。

　　吵闹总要人抱的谁家的孩童，扶着这街巷的石墙，忽然在哪一天学会自己走路了；村子里的哪对青春男女，不知躲在街巷的哪里，偎在一起偷偷说些知心话儿了；耆耆之年的老人们凑在一起，在街巷子里的某个地方，就着艳艳的阳光闲聊了……

　　砌成街巷子的那些石头，总是静静地呆在那里，一年又一年，陪着你我。它们看着你长大，看着他跑来跑去。或许会有一天，你可能发现石头上面是有些裂纹了，个别的甚至断了开来，没有了当初刚垒上时的四四方方的楞角，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这可都是岁月雕琢的结果。原来，石头，也挽不住岁月的流失啊，石头，也会慢慢变老的啊！

　　可不是，石墙的缝隙就如它的皱纹，这样的石墙看上去面貌苍老。可是当靠近它，耳边细微的风声飘忽翕动，眼前柔软的阳光划来扫去，石墙里面仿佛仍荡漾着我儿时走过的脚步声，我叫驴一般的吼歌声，儿伴们的嘻闹声……况且，不经意间，我猛然看到有些再熟悉不过的石墙上，那些青苔斑驳的石头，上面竟然还有我儿时刻的小画，隐隐约约，昨日光影却历历在目……可是半醒半醉间左顾右盼，却是不见了那些小伴们……而我，也是人过中年，无论心中还是脸上都已布满了沧桑。

　　故乡的街巷，一条条的，却从来都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它们如大树的枝桠，左伸右曲，这里连着刘家，那里连着赵家，还有李家……一家家就像住在不同的路段一样，有滋有味地过着不同的日子。

　　走在左拐右弯的街巷里，你心里空空或沉沉，你心里舒畅或悲伤……你可以什么都不去想，或者你会想起很多。或悲喜，或忧戚，这都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压在心头了，你可以把它们都拿出来，让街巷吹过的风，还有上空飘着的片片古云，都给你带走吧！你既可以退回过去，你也能憧憬明天。你或许突然想要哼唱几句了，也许声音拙劣得不成调，但你自己觉得尽意抒怀就行，直到眼角有些湿润，喉头有些哽咽……

那就往前走吧，慢踱几步，巷子又拐弯了。一侧身，你会发现那里就有一户人家的宅院门。乡人喜欢用木质的门看家护院，还都习惯漆成黑色，而且无论是谁家的大门，大都不经意地敞开或半敞开着，乡人并不习惯宅门紧闭的样子！门在人们的心目中，其实更是一种形式。那是因为，有了院落，就要有脸面啊。所以，大门，是乡人院落的脸面，是日子过得好不好的象征。所以，门都建有门房，能防雨淋日晒，底下又能摆放物件，人还能居中休憩。无论有多累，还是怎样的清苦，如果在门房下摆上一张小茶桌，那什么都不用再管它了，那是乡人最惬意的时光，那就是最幸福的日子了。一家子人，围在那里喝喝茶，吃吃酒，说说话，哄哄孩子，那就叫做过日子。有谁从巷子的那边慢慢走来了，闻到酒香，听到说笑，就走过去停下来，插上几句话，或争个面红耳赤，或大笑几声，再则喝上一杯茶或酒，又慢悠悠地离了去，于是，门房和街巷子里都飘着茶香和酒香……

　　要是觉得脚下有些倦，你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在巷子里很容易找个石凳或摆在墙角的马扎。你从从容容地坐下来，捶捶腿，四下里看看，或品评巷子西边李家墙头坠满的仙葫芦，或打量一下头顶张家探出墙外的桃树枝上的肥桃，或听着刘家传出的叮当炒菜声，闻着飘过来的饭香味，或许还会有主人挽留客人的声音，你会不由自主地有了感慨，这才是家呢！有时，偶尔会有乡人家的狗，它们冷不丁从巷子的拐角处窜出来，一下子冲到你跟前，不管是否真的认识你还是怎么的，反正亲热地摇晃着他们的大尾巴，很相熟似地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用它的黑鼻子嗅你个没完，它是在跟你亲热打招呼呢！往往它的主人会随后跟过来，背着一筐刚采摘的丝瓜，或茄子，或豆角，或辣椒，满眼红红绿绿。乡人会朝你笑笑，有些人还会给你搭上几句话。那些亲热的家狗此时又会一溜烟似地跑了开去，有时还会回头再看看你，或等等它的主人——它们真是顽皮的小孩子啊！还是顽皮的小孩子们像它们呢？

　　歇息的差不多了，你接着再慢慢地走下去吧！低声吟唱，或随便吼些什么，都无所谓。巷子里会留下你的回声；你就慢慢地走下去吧，不为远去的遗憾，也不为将来的担忧。巷子里总有向前延展的路，让你慢慢往下走；无论向左，还是向右，无论欢喜，还是忧愁，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走下去。

　　乡人的身影，乡村的声籁，人生的悲喜，可都在这街巷子里啊，印在这两旁的石墙上，这脚下的泥土中，荡漾在四周的阳光中。

　　这绵长的石巷子啊，这无常的人生。

　　街巷是生活的脉络，是厚重的日子的伸展，是生命气息的质感，是人生思索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