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p class="ql-block">  清和,总会有几天微阴的日子,在杏花微苦的清香里,我总会静静的思念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奶奶。</p><p class="ql-block"> 我的奶奶敬刘,讳文芝。享年八十有七,在那个年代,着实属于高寿的人。</p><p class="ql-block"> 据父亲讲,我的祖上是大家主。祖父兄弟六人,分别经营着医、商、农、行、工,爷爷排末,被祖上规划为读书人,我的奶奶亦出身于大户人家,和爷爷家里门当户对,据说心气极高,看中了满腹诗书的秀才爷爷,于是提出“三不台”的条件,嫁到了爷爷家。</p><p class="ql-block"> “三不台”,就是不上灶台、不上织布台,不上磨台。在那个农耕为主的年代,男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女人们必须要将地里的产出,通过“三台”的辛劳,化为一个家族繁衍生息的物资。在那样一个年代,奶奶看中了身材瘦小的爷爷,或许是爷爷卓尔不群的儒雅。但很难想象,我的祖辈是怎样的心态接受这样一个不事生产的傲娇女子。</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的年代,祖辈的大家族自然分解为农业小户,祖父一脉,仅传承了祖辈文化基因,并未分得重要的生产物资。爷爷外地教书,尚能供得一家的嚼谷,不幸的是爷爷去世甚早,我不知道奶奶是如何将父辈七人拉扯大,而且除了早嫁的大姑二姑,早夭的三姑,父亲其他兄妹四人,全部为读书人。要知道那个年代,男子读书都甚少,能上两年小学都凤毛麟角,而父亲读到了大专,姑姑们都读到了高中,美貌的四姑能歌善舞,直到现在,都有垂暮的老人一脸向往的回忆说,你的姑姑,长的好看又有文化,能写能唱,可是当年的校花呀。这一点,是着实让我们骄傲的。</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奶奶面目白皙,圆脸善目,不曾微笑过,也没有恼怒过,没看见她躺着过,也没见她劳作过,更没见她衣冠不整过,从来都是一头挽的整整齐齐的白发,被黑丝网成脑后不大不小的发髻,粗布衣裤,从来是干干净净,大襟褂子,没有补丁和一丝褶皱,布钮齐齐整整,裹脚布一丝不苟,一双粽鞋,黑的是面,白的是底,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就是盘腿坐在东屋的大炕上,旁边窝着一直打盹的老花猫,偶尔也会坐在房檐下的长条木凳上,看墙根的桃花烁烁,桃子成熟的时候,把稍坏的烂的,分给孙辈们吃,把好的果实收起来,说留着让我们以后慢慢的吃,而我从来不知道那些鲜美的桃子最终去了哪里。她也会拄着拐杖,守候着院里的一棚葡萄架,不让我们过早的采摘青绿的果实,葡萄收获的时候,她拿一把蒲扇,扇着寻味而来的蜂儿,让我们吃箩筐里熟透而略微破损的葡萄。那些好的葡萄,也最终不知道去了哪里,而我,也从来没见她吃过一个果子。有时,她也会坐在外院的青石磨盘上,旁边斜倚着那根发亮的拐杖,望着内院那座不高的土楼,不知道想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在家行三,上有优秀的长姐,下有得宠的弱弟,总会被父母忽略,也曾一度被送养到山里,姑姑说,是奶奶踮着小脚,走了一天一夜的路,把我抱回。我小时候沉默寡言,孤僻倔强,也没有小伙伴。每天早上起床,总是独自走到奶奶家,上午,和奶奶一边一个坐在太师椅上,无言,看门外的光;中午,学着奶奶的样子,端着碗吃一碗清粥或寡面,咸菜切的细细的放在盘子里,奶奶教我一口粥,一口咸菜慢慢的吃,粥不要大口,菜一次不要夹太多。午后,奶奶盘腿在大炕上,我枕着奶奶的腿,总会睡到日斜,被父亲唤醒,奶奶依然是端坐的模样,回家路上,被父亲各种恐吓教诲,不让每天去烦奶奶,不让我吃奶奶仅有的口粮。后来才知道,那个瓜菜半年粮的年代,一把米一把面是弥足珍贵。</p><p class="ql-block"> 奶奶吃的简省,似乎从没见她吃过大餐,也没见她吃过粗粮,更没见她吃过农户们常吃的粗劣的杂烩粥菜。没见过她灶台冒烟,没见过她生锈的大铁锅或烟熏火燎的稻草锅盖,也没见过她凌乱的一地柴火的灶台,要知道,那个年代,这些是农村的常态呀。吃饭的时候,奶奶总是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个小小的钢精锅,从屋外慢慢走进来,有点背光,她的身材形成一个灰色的剪影,唯独那口小锅,泛着银色微光,八仙桌上,总是润白的清粥或面汤,一只细瓷白碗,一个淡粉花的瓷盘,装着细黄的几根咸菜,一双红木的筷子,被一方细布盖着,那就是全部了。要知道,那个饥饿年代,大米白面,有的人家到过年都未必吃的上一口,而我的奶奶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除了我,也从没见过她节省下来,分给一众的儿女孙辈们吃。</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西屋是个禁地,从来不随便让别人进去,尤其是孙辈们。我偶尔犯了执拗的性子,闹着要去西屋,奶奶总会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打开西屋的门,带我进去。有几个厚沉的衣柜,黑压压的列在墙根,依稀看得见雕花,一铺青砖沿的大炕,彩绘的炕柜上整齐放着几个包袱,一个大柳条篮子,挂在炕上面的房梁上,屋里总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果香。西屋的光线比较暗,一切都影影憧憧的,让我畏惧,待不了一会,就害怕的要出来,对那个柳条篮子又很神往,便闹着说奶奶藏着好吃的东西,奶奶让我找,我却从来没找到过,在我失望懊恼的时候,奶奶总会不经意的拿出一块糖,半块糕点,总会说是最后一个了。我总会乐此不彼这样的游戏,即使奶奶没有拿出好吃的东西,我也总会进去又出来,被威严而恐惧,又温暖的去向往。</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一个农村的异类,却从来没被人诟病过,人们提起她,总会尊称一声六奶奶,奶奶的细米白面,也被粗粮杂菜的村人认同,不曾被嫉妒羡慕。记得我进城后回村看奶奶,那时候已经行动不便,但她从来不让人们帮忙,一点点的挪动,一瓢瓢的端水,依然是干净整洁、一丝不苟,依然是那个微白的钢精锅,依然是白瓷碗里的清粥和粉花盘里的咸菜,只是进堂屋的门时,胳膊微拄了一下门框。</p><p class="ql-block"> 当奶奶去世的时候,去西屋收拾奶奶的衣物,终于打开了奶奶的大柜,里面是叠的整整齐齐的绸衣丝裙,白绸里衣已经微微泛黄,淡青的,鹅黄的,轻粉的,微蓝的,暗绿的、深紫的各式长袍短袄,花裙绣衫,琳琅满目,绣着团花、蔓草,绽放着牡丹、菊花,流淌着祥云、水溪,现在想来,西屋,是奶奶的尊贵、理想和坚定,是奶奶的萦回、心事和优雅。奶奶从来没回忆过,也没向往过,从来没抱怨过,也没有后悔过,从来不挂怀,也从来没有遗忘。</p><p class="ql-block"> 我到现在,从来不记得奶奶说过什么,也没见她大声说过话,也从来没见她教诲过任何人。伯父,早年四处征战,常年不在家,奶奶人前从来没提过他,我的堂哥堂姐们后来被伯父接走,却一直记得祖屋的桃花和葡萄,我的父亲,每年总会写“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母亲在那个困难贫瘠的年代里,生活的压力让她难免急躁,暂不论是非长短,两个不识字的长姑,从来都是尊称母亲的名,早夭的三姑极其聪慧,两个小姑人前背后总会尊称母亲二嫂,言语间无任何不敬,我们姐弟之间,小的也从来没有喊过大的名字,偶尔喊一声名字,总被父亲说没规矩。</p><p class="ql-block"> 自幼被家人长幼们认为,奶奶偏爱愚笨傻执的我多一些。而我的回忆和思念,并不是仅仅因为奶奶的偏爱。当我感到世情冷漠的时候,我总会想到奶奶端坐的身影,身边窝着的老猫,当我贫病的时候,我会想到奶奶慢慢吃清粥咸菜时,无论何种处境都关爱自己的从容,当我潦倒的时候,我会想到奶奶不悲不喜的清淡素颜,当我张狂的时候,我想到了不曾见奶奶穿过的一柜华衣锦裳,那种绝口不提过往的贵气。</p><p class="ql-block"> 奶奶,教会我不疾不徐的过日子,教会了我自爱和自尊,教会了我从容和优雅,教会了我平和与忍耐。奶奶不会在意我曾经忘记过她,也不会在意我的思念,奶奶,从来都是她自己,一个想起来,就让我热泪盈眶的人,伴随我行走再行走,或风或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