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埜沨

　　火车带我穿过了重山叠嶂的秦岭，奔驰在陇海线上，向我展示着山外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转了三次站，终于到了山东济南市，到了我的新学校——济南交通学校。

济南，你让我知道你的美名，就是老舍的那篇《济南的冬天》和电影《济南战役》。你是我走出山沟后生活的第一个大城市，一平四展的平原城市。

蹬三轮车的老大爷载着我和行李出了火车站，一直穿过了天桥，送我到了学校门口。校门旁边的两上吊牌上分别刻着“交通部济南交通学校”和“济南交通职业专科学校”。校门口的马路比校园里还要高，三轮车下了坡停在校门口传达室旁边。传达室的老大爷知道我是前来报到的新生，走上前帮我从三轮车上取下行李。正好有个老师来到传达室，他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后，把我带到一栋大楼前。

这是学校的学生公寓，门口的通知上，老师帮我找到了寝室521。他帮我把行李提上第五层楼的寝室内，安顿好后，用变调的普通话音（我当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山东济南话）告诉我，他姓叶，是这个专业的主任。宿舍是八个人四间床的寝室，现在就我一个人先到，交两块钱押金从一楼管公寓的阿姨那儿领了把钥匙，就准备出去买床单和生活用具。隔壁财会班宿舍的说话声让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说话声音和我们那儿差不多。过去一看是四川来的小杜，由于口音一致，说话方便，我俩当即就成了好朋友。小杜开玩笑说我们那儿准是三国时姜维屯田从他们四川过去的蜀国兵后代，所以说话就像一个地方的人，从三国时候起就应该是老乡啦。

小杜说，他们去年考来的老乡讲这所学校在文革前是一所专科学校，后经撤销，复建成现在的部属交通学校，学校光车子就有好几十辆，蛮不错的。

陆陆续续，我们寢室的人都来齐了，都是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同学。

班主任老师来了，他一个一个了解登记姓名，甘肃那个大个子很恭敬地递上一支烟，班主任老师谢绝了，我们几个在旁边看他递烟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班主任老师说他姓田。

新生到齐后，我们班组织了欢迎晚会，济南市的学生是班委会的干部，他们早就在我们教室内搭好了会场。每个人都要介绍自己，介绍完后，还要表演一个节目。我是农村来的土包子，连当下流行歌曲都不会唱，小时候会唱的《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选段，现在不时新唱了，那就来一首《草原之夜》吧，高中上晚自习时，乡广播站晚上播音的老是这首歌，我最熟悉不过了。在我的歌声中，我看到他们静静的眼光，我知道大山孕育我的歌声在这里飞杨了。这一轮表演完后，开始了舞会。我不会跳，只好在旁边坐着看他们跳。偶尔有几位热心的女同学走过来邀请我，但不到两分钟就甩了我，让我在旁边自己练。这班里没几个女生，都是宝贝，都跟着几个高大的山东大汉去跳舞去了。

我没有在城里生活，别人在学跳舞的时候，我在家里做家务事，别人在逛图书馆和书店时，我正在地里挥汗如雨。我和那个小说《飘逝的花头巾》中考上北大的小姑娘差不多的，在那些城市里来的学生们中感到自渐形秽。

第二天晚上，在老乡会上又见到了其他地区的老乡，他们是中部和北部地区的，方言和我不一样，我们只好用普通话交流，在家四川话说习惯了，憋普通话就是费劲，好半天才让他们听懂了我的话。

在开学后的一个月内，我跟随老乡们游历了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等公园，领略泉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丰韵。这是所有跳出龙门的学子们最放纵的时候。

一切沉静下来后，专心地听老师的课，毕竟是学习成绩合格才能毕业。

晚饭后，我一个人游历着我将生活两年多的地方，比故乡红星中学还要大而且漂亮的美丽校园。洁净的校园小径，路边一排排水泥和木制的座椅，座椅后边一棵棵高大的柳树将她们飘逸的如少女长发般的柳丝时而低垂在少男少女们头上，时而如飞天的仙女随风飘散在我的身旁。

教学楼是平顶的水泥楼房，在这少雨的北方省城里，很少有南方楼房那样呈现水绩的痕迹，整洁漂亮，像画家手下的写意画。

隔着操场那边是老师们的寝室，是全红砖小楼，在文革电影中能看到的那种红楼，这里只有刚婚的老师才能分配两间住房，资格老的教师都住到马路对面的套房内。

小红楼挨着两排乒乓球场地，有一排水泥柱拉着钢丝的凉衣架。在校园中最高大的两栋六层楼学生公寓就在那边。

运动场在这一排建筑的右边，很大，有环形跑道和周围高低错落的观景台。还有一排篮球场。

风景最美的还是左边的食堂和礼堂，有美丽的花园和环境优美少有人光顾的小路。

唯一不同的是，很少见这里下大雨，就连天空中的丝丝小雨也很希有。还令人新奇又难受的是四面八方的听不懂的方言口音。

教室，和高中没有差别，只是多了几个班合起来上大课的时候。

出游，也经没有兴趣和资源，从家里出发时带的钱早也所剩无几。课余时间的校园生活已经分化了。班长及几个班干部自购相机带着班上的几位漂亮的女生星期天出去逛商场、游公园，上课期间请假外出爬泰山到青岛看大海；晚上班长就喊上我们几个跟着，抱着吉他爬到学生公寓顶层的女生寝室中唱着那些流行歌曲：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没和你走在小路上……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没有你依偎我身旁。”（注16）

（注释16：费翔演唱的流行歌曲《那天晚上》歌词）

班长如痴如醉地一掌五指变幻着拨弄着五根弦，女生们或坐床头或侧卧铺盖上恬静地听着，我们几个坐在班长旁边无耐地熬着，听他弹完吉他又听他神吹一番。

…………

我们寝室这几个基本上都是农村子弟，几个也相互作了了解，按年龄排了兄弟，西北那大个年龄最大的是我们的兄长，我算老幺。穿着粗布军装的我更没有艳遇，没有女生来找，我就找隔壁的小杜星期天结伴到公园照相，准备给父母亲寄回去。

我和小杜没有谈朋友的心思，也没有逢场作戏去骗别人的习惯，每个月平均50元的生活费，我不敢乱花。爸爸妈妈在家种粮食本来就难卖几个钱，况且谈朋友要看电影、过公园，吃雪糕，一个月下来还是花钱，那些城市来的学生谈朋友经常把饭票半月就花光了，有时还客客气气的找我借钱，我们当然没有了。

小杜是会计专业，他们班上女生多，我们宿舍的男生们都说他们班美女多。小杜对他们班上的女同学有点不屑一顾，他说不如他们四川的姑娘皮肤好，漂亮。

这帮家伙个个都不老实，我从传达室带回来的好多信，那些字都像女生的字，可是没有一个人坦白交待，还都躲着别人看。还是小杜那边好耍，热闹。他们寝室有人买来收录机，在办舞会，他们班几个漂亮的女生全来了。七八个人在不是很宽的寝室里跳交谊舞，他也想学，把我拉过去。我俩抱着靠在门边乱跳，逗得她们班女生哈哈大笑。一曲过了，又是迪斯科，我俩又学着她们的样在旁边胡乱的摇。她们总说我俩在踩龙船。小杜抱着我耐心地跟着她们学，他低声说，学好了跳舞，又家乡去好找女朋友跳舞。其实，我俩差不多，跳吧，谁叫我们那些年一直在为拼命挤上高考独木桥而埋头啃书哩。

学校除了我们和小杜他们的财会专业外，还有秘书专业，汽车专业，筑路机械专业，路桥专业，另外还有一个我们监理专业的职工大专班，是本省交通系统职工进修文凭的，穿着制服，带着大盖帽，煞是威风。不过这几个专业女生少，男生多，除财会专业女生多外，就数秘书专业的女生多。

上午第二节课下课了，和中学一样，我们也做广播体操。这栋教学楼的所有学校全都下到操场和旁边有路边，按照划定的位置站着，听教学楼的广播开始做广操。我们班的男子汉们边做操往人家财会班和秘书班那边偷看。高中时代因为要为高考拼博，没有注意女生舞动的靓丽的身影，那完全是禁锢了美的想像，不过现在已抛到远宵云外了。课间操完了，几个家伙意犹未竟，还嬉笑着互斥责“在看哪里？”。

　　我没有参加他们的争辩，眼光在看着那边小杜他们班上一位女生，不是她漂亮，我是觉得那身影太像倩玉啦。我默默跟随她走上教学楼，直到她向右边闪进了财会班教室。整个这节课我的心总是静不下来，终于等到下课，我走出去。她出来了，在她和她们班女同学们的说话声中，我听到的是不懂的口音，看见的是说话迥异的神情。这好似一瓢冷水让我清醒过来，她不是妹妹。

在夜晚，在日本乡愁寥寥的《北国之春》的余音下，我竟不住思念起倩玉来。如果她能跟我一起在这里上学该多好啊。

看着有人和女朋友成双成对出入校园；看着寝室内弟兄们高兴地收到那娟秀字迹的情信时，我在想：我心中的妹妹啊，你在哪里？我多希望你能给我寄封信，让你那秀丽的小字的信封在同学们面前炫耀一下。

我写信问家里妈妈，她回信除了问候我身体，勉励好好学习外，就是不说倩玉的情况。

好好学习吧，我想会等到见到倩玉的那一天的。

当别人带女同学走出校门看电影时，我就进图书馆。我要丰富我的知识海洋，弥补以前突击高考时没看到的课外书，特别是文学名著，还要把早已丢弃的美术爱好拾起来。星期天我去学校图书馆，或者去街上的集邮市场逛逛。

先看点《上下五千年》、《希腊神话故事》、《圣经故事》等常识性书籍，再看点文学名著如《牛虻》、《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来提升我的文艺修养。当初何红波嘲笑我不懂得世界名著，不知道肖邦、舒伯特，现在学习压力不是那么大了，我要多进图书馆看书，要补上那一课。把中学丢掉文学爱好找回来。

两三个月时间终于熬到了寒假，归心似箭的我又千里迢迢回到了家乡。

妈妈看着我，像离别了好多年一样，又不停地问这问那，在学校饿不？好久坐的火车？走了几天，路上好不好走。

在妈妈盘三问四的事消停下来后，妈妈却总是给我唠一些家里和村上的情况，当我问到倩玉的情况，她又总是躲躲闪闪，有意回避。经不住我再三的逼问，她终于说出了红星中学出了一件大事，而且对倩玉影响最大。

原来，中学里倩玉的班主任李老师的丑事终于东窗事发了。他长期利用晚自习单独辅导机会奸污了多名女学生，其中有个学生得了严重的妇科病。女孩被家人带到县医院检查，在医生的盘问下，真相就暴露了，听说他们还把这事告到了教育局。

陈校长知道后，一天晚上就亲自带着一名学生跟踪了李老师。发现他带某女学生进了他的寝室后，陈校长就悄悄用铁锁锁了门，让那名学生守在李老师的门口，自己走开了。结果，李老师发现后，打开窗子让那女生逃走了，等陈校长来捉奸时扑了个空。李老师发现学校在查他，第二天到街上药店买了大量的安眠药服下自杀了。他的家人听到后，就来到学校把李老师的尸体抬进了校长家里放起，找学校要人。校长全家只好落荒而逃，跑到教育局躲起来。后来公安局派人抓了那个卖药的，学校这边也买了口棺材，组织学生开追悼会，把李老师送回老家去埋了。陈校长在事情处理完后才回到学校，据说是用了十多桶水把他的屋里冲刷了好几遍才放心住进去。

这事情因人已死就不了了之，入土一埋就算了。

可是事情的余波仍在小镇周边扩散，我们镇上凡在中学特别是在李老师那个班读书的女学生都被人作饭后摆谈的话题。其中就有人摆，说是那个黄莉蓉和他男朋友到外打工前讲的，没有女生逃脱李老师的魔掌，还说中学旁边那个生产队的在班上成绩第一名的那个女生，像个狐狸精，……还到医院打了胎。没服待好姓李的，姓李的才去祸害别人。听话的人都会猜到说的是谁，面对如乱麻的风言风语，经常进茶馆的幺舅一气之下病倒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幺舅妈也受不了这打击，病倒了。靠大舅和大舅妈的帮助，幺舅妈才勉强挺过来。

我没想到这半年竟出了这么多事，那个恶魔还这样害人。

“妈，我去看幺舅妈！”我出门就想到幺舅妈家去。

“你给我回来，她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你还去？”妈妈站在门口威严地拿起扫帚对我吼到。

“妈，倩玉可能是冤枉的！”

“她没和人家睡，怎么考试就落下来了？”妈妈依然黑着脸。

“这肯定有原因，倩玉要是他们说的那样……，那么长时间，幺舅和幺舅妈就没看出来？”我把妈妈推回家，低声给她说。

妈妈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没说话。

“倩玉已经够冤的了，你们就不要这样乱说她了。”

“那去吧，去看过你幺舅妈，她这辈子够难的了。”妈妈坐在凳子上目光呆滞地说。

我一口气跑到了幺舅妈家，幺舅妈正坐在椅子上，人精神完全不怎么好，旁边凳子上还放着一碗中药汤。看见我来，她高兴得拄着棍子想站起来，

“幺舅妈，你好些了吗？”

“东东啊，你啥时回来的。”幺舅妈忙收拾桌子椅子。我靠窗坐下，望着幺舅妈，她看上去像老了二十年，再没原来那么精神了。

“刚回来，幺舅妈，倩玉有信吗？”

“你别提她了，她把我们害得好惨，我这辈子不想见到她才好！”幺舅妈伤心地哭了

“你连自己的女儿你都不信了，幺舅妈，你们就信外面那些人的鬼话？”我眼泪流了出来。

“娃儿， 这怎么说？”舅妈拉住我的手，睁大眼睛问，

“倩玉天天除了学校，那儿也没去，你们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要是那样……，你们肯定会发现的！”

舅妈呆那儿说不话来，我连忙把药端给她。

“舅妈，你别生气，为了我，为了妹妹，你要活下来。 ……等我工作了我还要接你到城里耍啊，”我几乎是哀求了。

“娃儿，你放心，我忍得住。就是你幺舅就那样去了，唉，那些天杀的害了我一家人。”

“幺舅妈，倩玉一定是为了不受伤害才躲开，跑去打工的，舅妈，她现在在哪？”

“娃儿，她走后没写一封信，她连她爸爸死，也没回来一趟。”幺舅妈擦了一把眼泪。

我望着倩玉原来坐过的地方，沉默了又沉默，舅妈不停地擦着眼泪。

“舅妈，我想倩玉，我要找到她，保护她”

“娃儿，别说瞎话了，我知道你是喜欢你妹妹，可是你们不能结婚的，这是命啊！”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娃儿，你坐下，听舅妈慢慢说，”舅妈抱着我说，“你生下来，你妈把你送过来让我喂，我就说让两个孩子结娃娃亲，好亲上加亲，你外婆同意了，你妈当年也同意。”……“你长大后，你妈不同意了，说我们两家是亲戚，三辈表亲，国家规定是不能结婚的。东林啊，这是命，你们俩只能做兄妹，小玉有你这个哥哥是她的福气。”这辈子真的不能和倩玉在一起，可我怎么也丢不下她的影子。这真的就是我们的命吗？

我，站起身，向幺舅妈告别，慢慢地走出倩玉曾经住过的小屋。

“东林，好好读书，等找到了工作，你带你妈和幺舅妈到城里享几天清福，听话啊”幺舅妈靠在门口喊。我走到了路口，转过身，依然看见幺舅妈拄着拐棍在望着我。

妈妈把饭端过来，我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倩玉这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妈把饭放在旁边椅子上。

“只要我有机会就要去找她，妈，倩玉现在需要我”

妈吃惊地看着我，气得脸都黑了：“你敢！不准。我好不容易把你送上大学，你再找个农村的，我那十几年辛苦就白费了？别忘了你们是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

“我就知道你是不同意的，那你们小时侯就不该把倩玉许给我！”

“那时不懂嘛！现在国家有政策。你没看见你们学校有个老师跟表妹结婚，生那几个傻孩子!”妈妈把我们学校那个表亲结婚老师导致孩子残疾的事抬出来压我，我望着对面山下的那片村庄，想着倩玉的身影，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