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住的地方,隔壁房子里有一只流浪狗,它是大约一年前出现在这里的,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谁家走丢的还是一直到处流浪呢,大家无从得知,也没有人关心这些。邻居们都叫它五郎,就连这名字,也不知是谁随口叫出的,为了方便指名道姓的呵斥它,也就叫开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不太讨好,不算一只可爱的狗子。一只没人照顾的狗,毛发脏乱,举止粗野,谁会喜欢呢。再加上它还有点残疾,它的右耳朵总是耷拉着,没法正常摇动了,是天生的?还是被无聊路人打伤了?还是和同类打架打伤了?没人知道。</p><p class="ql-block">它在院子里抱着一只旧盆子喝水,一只耳朵警惕地竖起来,另一只却无精打采地垂着,一副沮丧,有点狼狈的样子。它的两只小眼倒是闪着狡黠的光,透着贼气,一点也不友好。</p><p class="ql-block">而且,它又特别调皮捣蛋,不乖乖听话,所以邻居们对它就更不友好了。经常有人拿起顺手拿得到的任何东西打它,瓦块啦,石块啦,木屐啦,挨了打的五郎就会惨叫一声,狼狈逃窜。</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经常地,我就会发现它躲藏在我住的地方,头上顶着红肿的大包,肯定是因为做了一只狗子不该做的坏事,又被惩罚了。大概时间一久,它也看得出来,只有在我这里才不会挨打,所以才躲进来的吧。也不知道它对我有没有感恩之心,反正从它那冷漠的小眼神里,我是什么也看不出来。</p><p class="ql-block">期待一只畜生有和人一样的感情,这本来就有点无理和可笑吧。再说我也没有为它多做什么,庇护它的是一方屋檐。</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郎一般不会走远,到村子外面去玩。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外面也没有陪它一起玩的小伙伴吧。它也就是追追麻雀啦,撵撵小虫子啦,在院子里转圈,发泄一下多余的精力。也不知道它会不会感到寂寞无聊呢。哎,这种问题,也只有我这个无聊的人才会操这种闲心吧。</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的精力是大不如前了,所以才会僵卧孤村,对狗自怜。这些天来,我总是起床起得越来越早,这可能是我正在渐渐老去的一个预兆吧。在清晨的一片寂静中,睁大空洞的双眼,看着透窗而过的晨曦,还真是令人倍感孤独寂寞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今早我好像听到了麻雀的声音,它们在我的屋顶上踱步,叽啾,唾饮屋瓦上聚集的夜露。总算有和我一样早起的家伙啦。那我何不开门和它们打个招呼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咦,哪里有什么小麻雀,不过是五郎在水桶边吧唧吧唧舔水罢了。见我出来,它依然用它那种空洞无情的眼神看着我,一点也不圆滑,更谈不上优雅。</p><p class="ql-block">它好像从来不懂得如何讨好人类。难道它就从来没有信任和依赖过什么人吗?能和人交朋友的动物中,最寻常的就是狗子了,怎么它就这么特别呢?比它高大强壮的人类,它到底有没有怕过?看来,还是挨打挨得少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郎虽然会挨打,可毕竟会从人们那里得到一点吃的。而我要想糊口谋生,就不得不干好自己的营生,我比它,毕竟是更要脸面的呀。</p><p class="ql-block">我的营生就是从一个温泉旅行到另一个温泉,把布料衣服等卖给在那里工作的女人们。这旅行可没有你想的那么惬意,温泉旅馆大多建在山里头,我得顶着日晒雨淋,翻山越岭,去达成我的小买卖。一顶斗笠,一袭粗衣,一脸风尘,一箱货物,我就这样出发了。大山远远近近,道路崎岖不平,而我义无反顾。</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管我什么时候出发,五郎都会跟着我一直走到村头的十字路口那里,它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回头看看它,它抬头看看我,没有过多的亲昵,依然耷拉着那只右耳朵,就好像在例行公事。</p><p class="ql-block">我能指望什么呢,它能给我什么隆重的送别呢?这个无情的家伙。我还没走出多远呢,它的例行公事就万事了,它百无聊赖地啃掉几根草茎,然后就掉头径直跑回村里去了。我们毕竟不是同路人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同样的,当我风尘仆仆地从旅卖地归来时,五郎通常也会跑出来迎接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感应到的我。一个人孤旅归来,归还自己的独居小窝,能有只狗迎接,已经不错了啊,虽然它不够热情,没有仪式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次,当我归来经过村外河边小渔船时,正有两个孩子在钓鱼,我问他们:“嘿,小孩,把你们钓上来的鱼卖给我一条,怎么样?”</p><p class="ql-block">女孩问我:“你要吃这玩意吗?”可能她觉得,荒野河沟里钓上来的鱼,应该也不是什么名贵好鱼吧。</p><p class="ql-block">我答道:“不是我吃。我已经吃过饭了,我要给五郎吃。那只狗。”</p><p class="ql-block">一听说给狗吃,女孩又觉得可惜了:“把鲫鱼给一条狗吃,你不觉得浪费吗?”</p><p class="ql-block">呐,从这里你就知道五郎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过,五郎和我,还是有着一点友谊的,床下躲祸,村口送别,毕竟这家伙和我发生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啊,哪怕它自己不会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给五郎带礼物回来,不知道它见了作何感想呢?我拎着那条鱼往村里走,一边满意地笑着。</p><p class="ql-block">然而,可能我的过度用心反而使事情变糟了,也许我们本就该保持那种不冷不热的关系。我的想利用礼物来和五郎加深感情关系的举动反而让我失去了五郎。我在村子里东找西找,左邻右舍都不见五郎的踪影。</p><p class="ql-block">听邻居说,它已经失踪十来天了。站在空荡荡的屋檐下,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和街道,我的好心情一落千丈,我本不该抱有多余想法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像以前那样相见不相识不就好了吗?那样至少还能见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天来了。</p><p class="ql-block">冬天走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山顶的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我又踏上了行商之路。就像以前的每一年做的那样。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和季节有规律的变换一样。</p><p class="ql-block">只不过这一次,当我背着行囊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一个心血来潮,我临时决定,这次我要向右转,而不是跟从前那样向左走。</p><p class="ql-block">可能是我厌倦了一成不变吧,再说这样的改变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平淡无奇的旅途中,我能扑腾出什么小水花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穿过两座山峰之后,路通到了一个叫做祈祷关的地方。我从前从没走过这条路,因为这条路通往的地区跟我的生意没什么关联。</p><p class="ql-block">按说我真不该由着自己这么走下去,没有生意的地方,我去了能干嘛呢,于我的生计有什么益处呢?可是当时当地,我的脚步却一刻没停,依然沿着未知前行,好像怎么样都无所谓一样,一直以来看重的生计,也忽然没有那么重要了,那个时候,我的小小的任性压到了一切。</p><p class="ql-block">山路幽深,山花迷离,我只管走下去,那时候心放假了,由脚来做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名叫祈祷关的地方,倒是有些传说偶有耳闻。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托钵僧,总是坐在附近的一座高山峰顶冥想,他面朝佛祖所在的西方极乐净土,双手合十,庄严祈祷,圆寂坐化。据说他来自日本西部,曾经是一位很有权势的高僧,至于他后来为何放弃神职,选择成为一名四处流浪乞讨的托钵僧,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不会是像我这样一时间心血来潮。</p><p class="ql-block">崇山峻岭,林木葱茂,山顶最高处的风一定很大,不知道托钵僧面西而坐,一动不动出神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很冷。</p><p class="ql-block">还是说,那时候他浑然忘我,早已忘了什么是冷,什么是热,什么是饥,什么是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僧我是无缘得见了,可我万没想到,我竟然会在祈祷关撞见了五郎!它精神焕发地坐在一块岩顶上,虽然是出现在了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但我相当确认那就是五郎。没错,那只独特的耷拉耳朵足以出卖它的身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就近住下来,热情地招呼经过的五郎:“五郎!”</p><p class="ql-block">没想到房东老头子淡淡地说:“它不会答应的,要是你叫那个名字。它的名字叫小八。”</p><p class="ql-block">我诧异地看向他,他接着说:“真是个怪家伙,那只狗。前年的时候,它忽然就失踪了,谁也找不见它。然而去年秋天,它又突然回来了,迈着碎小的狗步,急匆匆地回到了老地方,好像昨天还在那里似的。天知道去年它去了哪里。”</p><p class="ql-block">我不是老天,可我当然知道它去了哪里。但我决定把这当做我的一个秘密,闭口不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郎在这里过得还算自在,时不时地盯着草丛中的瓢虫打量半天,又毫无来由地追逐一只白粉蝶。对我倒是毫不在意。</p><p class="ql-block">所有五郎这些不寻常的行为,令我忍不住暗暗猜想:可能狗类有它们自己的思维方式吧,不同于人类,却自成体系。</p><p class="ql-block">而即使同为人类,人们不也是各有各的道行吗?比如我,我是怎么到的祈祷关?一般商人应该不会这样盲目吧?五郎也是这样的情况吧,就是有那么一天,那么一个时间点,它偶然地心血来潮,想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看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有一点还是不同的,那就是我终究还会转弯,回到正途,回到我惯常行走的道路上。因为谋生这件事,是使我生而为人的头等大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那就是前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阻止我前行,前行就是我的宿命,不论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我都会风雨无阻地前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个不停。五郎已经躲进房东老头子为它搭建的一个小木屋里,它的眼神依然冷漠木讷,一如从前。我实在是分辨不出它到底有没有认出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郎也好,小八也罢,人们怎么称呼它,可能对它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它根本没有想过要去理解人类和取悦人类,它只是随性地活着,哪怕挨打也无所谓,就像春天里的野草一样。</p><p class="ql-block">雨啊,雨啊。</p><p class="ql-block">雨中我转过了祈祷关,路边的祈祷僧石像端正静立,目送我远行。</p> <p class="ql-block">ps:这是柘植义春的另一篇我最爱的短篇漫画,生而为人那淡淡的哀愁真是令人心碎,然而却又无声无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