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群翁的馕

吟对青灯

<p class="ql-block">  时代在变,新疆人爱吃馕的生活习惯却从未改变过,而愉群翁的人在吃馕方面更胜一筹。他们吃馕吃出了一种境界,吃出了一种文化。</p><p class="ql-block"> 每天早上,桌上若没有馕,坐在餐桌旁,就没有食欲。奶茶和馕是绝配,奶茶也必须是上面飘一层旺旺的奶皮子,如果再来上一盘酸白菜炒肉,那更是锦上添花。 </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打馕,整个巷子有一两个馕坑足够,多了也是浪费,因为打馕是一人动员,半条巷子参与的一种社交活动,在打馕的时候,女人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吐槽一下自家的婆婆,骂一骂自己的老公,交流一下管教孩子的做法,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中偶尔还会促成一两个年轻人的婚姻。</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打馕的时候,阿希叶的妈妈说,自己娘家一个外甥女很适合燕燕的哥哥,一来二去的,时间不长,阿希叶的那个表姐就嫁到我们庄子上,成了燕燕的新嫂子,这是熬清守淡的日子里女人们最有效的自我调节方法。</p> <p class="ql-block">  “个人半天不到就可以打出两坑馕来,非要串联半个巷子的妇女白白毁上一天!”父亲嫌女人们叽叽喳喳太吵,极为反对。 </p><p class="ql-block"> 母亲和父亲一样,也下地干活,在地里,只管埋头刨呀拔呀的,就为了多干点活多挣上些工分,到年底多分些口粮。</p> <p class="ql-block">  遇到下雨天歇工了,父亲不是躺在炕上一整天,好像养伤痨一样,就是叫上左邻右舍,蹲在茶棚下面,在地上用木棍画很多小方格,你掰上些小土块,他撇上些小木棍,往那些小方格上摆,像下棋一样,他们管这个游戏叫下方。</p><p class="ql-block"> 母亲还得利用这样的闲暇时间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男人们下方下完了,拍拍屁股走了,那方格子周围,报纸卷的莫合烟烟头、小土块、小木棍、吐的唾沫,简直是一片狼藉!</p> <p class="ql-block">  “我一辈子跟在你们屁股后面收拾不完!”母亲一边打扫着,一边声音很低地嘟哝着。不敢大声,担心父亲发脾气,又觉得委屈,这样低声嘟哝,让父亲似听到非听到,让父亲知道自己有怨气,又不知道具体骂的什么,让他没办法发脾气。</p> <p class="ql-block">  生活困难,孩子又多,男人们不体谅,母亲和巷子里其他母亲一样,只有在打馕的那天,相互抱怨一下自家男人,说说自己的不易,发泄发泄心里的怨气。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白面尽量用来做面条,拌面,打馕就用玉米面。玉米面馕太粗糙,时间长了,想掰开很费劲!吃进去扎的嗓子不舒服,我们咬一口馕喝一口茶,勉强用茶水冲下去。</p> <p class="ql-block">  母亲打完馕回家,大木盆子里多了几个“身份不明”的馕。“这是海吉澈的妈妈给咱们尝的,这是慕哈麦的奶奶让咱们尝的,这是……”母亲如数家珍,“咱们家的馕也给每家都送了一个。”家家都是粗糙的玉米面杂疙馕,还是会互相送一两个馕给对方尝尝,我们也是用茶水冲下去,但多了一种温暖的味道。 </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时候往里面和上很少量的小麦面粉,使玉米面稍稍细发一些,打出来的馕稍稍柔软一些,劲道一些;阿西娅的母亲将甜菜切成丝,揉进发酵好的玉米面里,将大小一致的玉米面团成小山包一样的形状,玉米黄黄的,甜菜丝白白的,打出来的玉米馕金黄中夹着碧玉,飘散出甜甜的香气;姨奶奶家里有奶牛,发面的时候水里加了点牛奶,打出来的馕散发出淡淡的奶香味。</p> <p class="ql-block">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巷子里的妈妈们既要精打细算,节俭过日,又要发挥聪明才智,尽量让孩子们觉得苦日子不是那么苦。 </p><p class="ql-block"> 我家外院的馕坑,是早些年母亲和巷子里的妈妈们从野外找来红土,折来香蒲,红土和成泥,加上香蒲絮,将泥巴弄成一个个粗条,一圈一圈垒起一个下大上小的桶状,再将内壁涂抹光滑,馕坑口和外壁抹上草泥,晾干后抬到我家外院安置好的。</p> <p class="ql-block">  母亲打馕时我经常伺候在左右,也学会了不少。 </p><p class="ql-block"> 烧馕坑时先放一些玉米秸秆在坑底,再把几把麦草放在坑口点燃推下去,坑里的玉米秸秆哗哗的开始燃烧,母亲不断地往里面加柴火,馕坑壁被烧黑了,继续烧,馕坑壁渐渐地又变白了,这时火候刚刚好。</p><p class="ql-block"> 母亲将没有燃烧完的柴火用火钳取出,扔到一边儿,我赶紧往上面浇水,把它扑灭,留着下一坑再用。母亲将坑里的火往坑底中心聚拢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盐水盆。</p> <p class="ql-block">  母亲放下拨火棍,靠在馕坑上,我赶紧将盐水盆递上去,母亲将手掌往水盆里沾一沾,然后将手臂伸进馕坑,五指外弹,啪啪啪,往烧好了的坑内壁打咸盐水,否则贴上去的馕会掉下来。那坑壁上打上去的水滴,不眨眼都看不到它是怎样变没的,坑里的温度实在是太高了。 </p><p class="ql-block"> 母亲头上包裹上厚厚的头巾,胳膊套上厚厚的袖套,手上套上又大又厚的打馕套,旁边邻居把馕扣到妈妈的馕套上,再给馕背面抹一把盐水,母亲端着馕套探身下去,啪!把馕贴在馕坑内壁上。每探头下去贴一次馕,抬起头都是呲牙咧嘴,脸几乎被烤成了火烧云的颜色。</p> <p class="ql-block">  馕坑里从底部到靠近坑口,整整齐齐都被贴上了圆圆的馕,我再把拨火棍递上去,母亲将坑中心聚拢的火拨开。</p><p class="ql-block"> 渐渐的,馕开始变色,等到火色儿达到母亲自己定的标准时,我将大木盆端过去,母亲用火钳逐个将紧贴在坑壁的馕取出,有的粘的太紧,火钳铲一两下铲不下来,手被火烤的受不了了,赶紧将手缩回来,第二次探身去铲,再收回,再去铲,终于取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坑馕打下来,母亲的眉毛和睫毛被烤的成了焦碎卷儿,用手一揉,全都掉了。</p> <p class="ql-block">  母亲身体本来就差,每打一次馕,就病倒一次。打馕的时候火烤的厉害,脊背出很多汗,打完馕后凉下来,脊背心就受凉,头痛两三天,刚没好利索,又开始打馕,如此反复,身体素质越来越差。可一家七八张嘴等着要吃饭,哪有什么休息的时间。 </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母亲奢侈了一把,打馕的时候打了几个白面馕。</p><p class="ql-block"> 打白面馕不像玉米面馕,要先团成一个个面团,再将面团捏成一个小圆形,像太阳镶了一个边儿,将中间用两手手指捣成蜂窝状。女人们在打馕前先要剪手指甲,指甲剪的都快伤到手指了,说不卫生,另外指甲捣出来的不漂亮。</p><p class="ql-block"> 她们指尖触面,手型如同弹钢琴,仿佛在打造一件艺术品。在穷困苍白的岁月,她们也努力让自己的日子过得稍稍精致些。</p> <p class="ql-block">  早饭时,母亲给我们兄妹几个玉米面馕,同时每人搭配四分之一巴掌大的白面馕,我们都舍不得吃,先吃玉米面馕,走在上学的路上,都细细品味那点白面馕,我们每天憧憬着吃白面馕的生活。 </p><p class="ql-block"> 后来,生活条件慢慢好起来,我们往日憧憬的吃白面馕的梦想实现了。 </p><p class="ql-block"> 姨奶奶打了油馕给我们送了两个,那馕酥脆可口,实在太香了!有一次母亲也往面里和了小半碗清油,打了两坑二十四个大大的馕,吃了不到三天,早茶时母亲去取馕,揭开纸箱惊叫一声:“阿妈呀!馍馍咋没有了呀!我把你们这些蝗虫们!”赶紧又把面发上,问婶婶借了两三个馕救急。 </p><p class="ql-block"> “阿古尔阿姐,咱们才一起打了馕,怎么就没有了啊?”婶婶不解地问母亲。</p> <p class="ql-block">  “这娃娃们像蝗虫一样,两坑馕不到三天吃的光光的!给他们不能再打油馕了!招不住!” </p><p class="ql-block"> 婶婶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p><p class="ql-block"> 母亲从此打馕就用白水和面,即便是白水和面,母亲打的馕还是散发着一缕缕的麦香味,很好吃。后来,母亲学会了另外一种做法,面发酵好了后,再往里面揉很多干面粉,然后将面剂子团成面包形状,打出来的馕我们叫它疙瘩子馕,咬一口下去,满口散开来,疙瘩子像在嘴里开了花,幸福感很饱满! </p><p class="ql-block"> 我们白面馕吃多了,母亲所谓的我们的眼饱了,也不再像蝗虫一样一扫而光了。</p> <p class="ql-block">  国家给农民的政策越来越好,村里的人们开始发家致富,喂牛养羊的人多了,麦草、玉米秸秆都做了饲料;政府的环保措施也加强了,也没有那么多树枝树根了。也很少有柴火馕了,更多的是煤火烤出来的馕。 </p><p class="ql-block"> “还是柴火馕香!”刚开始,父亲总会在早饭时感慨一下,渐渐地,也就不再说了。 </p><p class="ql-block"> 生活总会给人留有遗憾,遍地柴火的时候,缺乏白面;白面可以变着花样吃了,却找不到可烧的柴火了!两全其美的事总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p> <p class="ql-block">  新农村建设的热潮中,家家户户庭院内外收拾得整洁干净,房前屋后也看不到杂物了,人人都追求一种敞亮透绿的生活环境,馕坑在庭院里没有了一席之地。老人想在自己家打馕也成了一种奢望。 </p><p class="ql-block"> 馕继续扮演着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角色,有人发现了这个市场先机,馕铺子应运而生,不仅让我们吃上了馕,还让我们天天都能吃上新鲜馕。母亲说,现在每家都是一两个孩子,也吃不了多少,打一坑馕一家人得吃一个多月吧,时间长了,馕也不新鲜了,有了馕铺子,现吃现买,很方便。</p> <p class="ql-block">  “家里没馕了,今天你去买几个馕,买凯丽麦的馕,她的馕薄,火候好,烤的脆脆的,就算干嚼也很好吃。”母亲叮嘱弟弟。有时候,还央及弟弟专门买一两个玉米面的杂疙馕来吃一吃,过去吃杂疙馕时白面馕是调味剂,现在吃白面馕杂疙馕反而成了调味剂。</p><p class="ql-block"> 现在,愉群翁的馕铺子,几乎一条街上就有两三家,规模越来越大,馕铺子多了,人们像母亲那样开始挑剔了,有了大小比价格,有了价格比味道,有了味道比酥脆。 </p><p class="ql-block"> 下班路上,一辆车停在身边:“美女,麻烦问一下,你们这儿最好吃的馕在哪卖?”伊宁市的跑这儿买馕来了,我都不知该往哪儿指了,因为我觉得愉群翁所有的馕各有实力,各有特色。</p> <p class="ql-block">  愉群翁的馕在伊宁县、伊宁市,乌鲁木齐打开了销路,甚至销往广州、义乌等城市。 </p><p class="ql-block"> 销路打开了,销量上来了,馕铺子招了专门捣馕的人,有些人可以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打工了,既能照顾家里上学的孩子和生病的老人,又能给家里赚生活费。 </p><p class="ql-block"> 过去,打馕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现在,形成了馕产业,馕文化,更是一种发家致富的技能,表姐家开了馕铺子,不仅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盖起了新房,还供出了几个大学生,大家都觉得她打馕赚大钱了,羡慕她,但唯有像母亲一样打过馕的人知道其中的辛苦。</p> <p class="ql-block">  母亲说,一个父亲或母亲能忍受这样的辛苦供养几个孩子,几个孩子却不能忍受这样的辛苦供养父母。年轻人都爱美,别的不说,顶着没有眉毛、没有眼睫毛、像关公一样的红脸,哪个年轻人都不愿意! </p><p class="ql-block"> 我想,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的。</p> <p class="ql-block">  表姐和她的丈夫上有老下有小,他们用小小的馕,圆着一个个大大的梦想,不仅圆了父辈过好日子的梦,更是圆了孩子们上大学的梦。 </p><p class="ql-block"> 他们还在继续打着馕,因为他们还要圆更多、更大的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