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将王安石、苏东坡列为政敌仅限于坊间认知,王年长苏十六岁,属师长辈,职位上,一个是二品宰相,一个是五六七八品政府职员或地方官,真正交集点不多,大致仅四次,且多数属于隔空对话。第一次,1061年,王安石任制科考官,苏轼少年登科,王安石盛赞:“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第二次,1071年,变法中,苏轼任开封府推官,上了《上神宗皇帝书》,谈变法弊端,王安石颇为在意;第三次,1079年,“乌台诗案”发,彼时王安石已罢相,书“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为苏轼说情(这一点有违宋朝祖制,有疑点);第四次,1084年,苏轼由黄州转任汝州,绕道金陵,拜会王安石。</p><p class="ql-block"> 至于苏东坡,着实属于“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那种,世人对有趣的灵魂大多报以宽容接受的态度,再加上他的绝世才华,学术之外苏东坡的样子,愈伟大,愈可爱,也愈离谱,俨然已成继孔孟老庄后另一张中华文化名片。林语堂给苏东坡定了十几个身份,最终总结“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亲切敬佩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王安石因为变法,背负“亡宋罪魁”的名头,几百年被束高阁,近代梁任公为其自身变法找一个靠山,一面为王安石澄清讹传,一面竭尽溢美之词——天资卓荦,志存高远,锐意孤绝,急流勇退,心如止水,是其人生征途写照,守得住,拼得起,放得下是其处事基准,一定程度算是做到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与《宋史》记载判若两人。</p><p class="ql-block"> 王安石年轻时即“此时少壮自负恃,意气与日争光辉”,矢志不渝。其文风峻急直峭,笔力雄健,诗风沉婉含蓄,丰神远韵。文史之外,王安石政治属性更为明显,即使秉性狂狷,行为落拓不羁,然而终究是出身官宦人家,实则深谙为官从政之道,观察、出击、退出,均不失时机。他一直在政治漩涡之中,却能始终风光霁月,退居江宁十年,皇上赏赐不断,自古君臣,类似者绝无仅有。</p><p class="ql-block"> 查遍网络,难找到贬低苏东坡的文字,实在稀奇,这样的“完人”显然是被误传了,他的诗词书画流芳百世当然无可厚非,他的豁达乐观似乎也成了走下坡路或身在谷底者自我慰藉的标本。世人对苏东坡的解读基本分三个层次,大众所理解的是一个“超脱”的苏东坡,一句“也无风雨无晴”令天下失意者秒会知音,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令千万落魄者幡然醒悟,率真、低调、平民化,高兴时像个老顽童,聊发少年狂,结交几个农夫朋友,相邀喝自酿米酒不亦乐乎,满足于一道菜、一壶酒、一场欢聚,尽享庸常快乐,被世人追捧千年。另一个则是“寂寞”的苏东坡,“缺月挂疏桐,寂寞沙洲冷”,“十年生死两茫茫”,他说:“人生如逆旅,我也是行人”,被贬儋州后叹息:“世事一场春梦,人生几度秋凉”,弥留之际,更是悲凉:“心似已灰之木,身为不系之舟”,这种“寂”只有沉压到刻骨铭心才会真切流露,独处时弥漫身心,每逢彼刻彼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与“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无奈无情挤压,用身心疲惫来形容已是渺然,“独怆然而涕下”方是本心。读懂的人才会悟出一个“空”的苏东坡,第一,宦海沉浮,保命第一,名利已属于身外之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已水到渠成;第二,寄情诗词书画,结识三教九流,爱自由的天性得以挥洒自如,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人生已无大憾;第三,放得下身段,看得清本质——“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原来不过如此!</p><p class="ql-block"> 至于他的豁达乐观,老庄成分颇重,这种境界实在是中华文化里的一剂万能良药,古往今来受用者千千万万。清末进士,南海知县裴景福由广州贬至迪化(乌鲁木齐),全程一万一千七百公里,行程一年另三个月,沿途录入其《河海昆仑录》,兰州以西,愈西愈荒,“雪埋沙碛行人断,日落荒坟故鬼多”,艰险程度绝未亲历者可想象。裴景福入疆三年,案牍之余,吟诗作赋,杯盏之间,赏画鉴宝,日子过得平静而有诗意。明末兵部尚书张缙彦被流放宁古塔,偏荒之地仍不忘搭建“七子诗会“,每月集会,唱诗和答。《南方周末》曾刊专题讲述狱中官员视棋诗书画为精神消遣首选,中华文化消解苦难和苦闷的能力之强实在非苏东坡独有。具体到他受的罪,前不及李白、杜甫等等,后不达唐寅、徐渭等等,他的“苦难”即使在其同僚中也属于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 苏东坡过人之处首当在于诗词书画,几句话轻轻松松将人生感悟凝聚于笔端,精准表达,令无数受众信手拈来即可排解千般愁。想想一个连林语堂都无比推崇的大文豪,普通人对其顶礼膜拜自在情理之中。其次,他充分做到了“纳己”和“容人”,从而得以顺利度过所谓“高开低走”的人生路途,从庙堂到村野,从故乡到他乡,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苏东坡完成了身与心的修炼。第三,一生信奉“自由”,不结“党派”,哪派不对怼哪派,无私无畏。这种个性有现代意义上“自由主义”成分,得益于宋朝统治者相对宽松的祖制,对社会发展有其独到之处,对国家的专制治理却无关紧要,甚至是“不受欢迎的”,类似于胡适处于民国。</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苏东坡作为“士大夫”一份子,欠丈夫气概,贪恋世俗中的风花雪月,所谓的豪放多源于瞬间荷尔蒙的荡漾,“此心安处是吾乡”换一种说法也就是彻头彻尾的苟且。其实,他何尝不曾洞悉大千世界运行存在两套规则——亦正亦邪,邪不压正只是桌面上的套话,桌面下的暗流涌动才是常态,但仍终生以文人思维加以解读,一方面个性使然,一方面也算是另一种方式坚守,最终还原成一个烟尘气十足的凡人。才华横溢,洒脱旷达,林语堂写苏东坡添加了许多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带着自己对他的喜爱与赞美,遍布敬仰和钦佩以及名士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同时背负着让西方世界快速读懂、理解、进而欣赏中国文化的意愿。苏东坡身上潇洒高尚人格被他人为放大化了,包括近期火遍全网的“意公子”,有神话之嫌。</p><p class="ql-block"> 有人总结“国家的最高境界是无我,政治的最高境界是无情,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无欲”,王安石的一生可以对照,凭借一股“拗”劲,亮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观点,单枪匹马,一意孤行,乃至于刚愎自用,以一己之力推行“不换脑袋就换人”的倾朝换将,可谓“无我”;老师欧阳修反对青苗法未果,索性提前退休,伯乐文彦博因反对市易法被逐出京师,挚友曾巩良言相劝,直接绝交二十年,更不用说苏东坡等小辈了,可谓“无情”;一生奉行“经世致用”,不恋高位,不贪钱财,不近女色,有清教徒似的执念,可谓“无欲”。位极人臣,理想和抱负得以施展,神宗与其相知之深,心领神会其识、其才、其德,高高超出于狗苟蝇营的政治勾当之上,自古像他一样大肆变法,且能全身而退,并尽享哀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终得圆满。</p><p class="ql-block"> 上帝的存在也许正在于此,对于这样的人,也免不了令其灰心失意,个性孤绝,政敌无数,老年丧子,一颗倔强的心不得已而收拢,最终一心朝佛。“咬定青山不放松”固然值得歌颂,“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智慧。</p><p class="ql-block"> 王安石变法,毁誉参半,梁启超在《王安石传》中说:“从当时的形势看,有一万个理由支持变法,但是,从当时的风气来看,有一万个由不能变法,对于王安石,不得不敬佩他的志气而对于他的遭遇感到悲痛”。王安石毅然舍身对百年旧习、旧制进行改革,将天下的诽谤集中于一身,那份勇气足以名垂青史。</p><p class="ql-block"> 苏轼《上神宗皇帝书》主张:“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属于老生常谈。钱穆说:“他的建设性意见几无可取,但批判性语言却才华横溢,非常富有感染力”。王安石则是个生错时代的伟大政治家,德量汪然如千倾之坡,气节岳然若万仞之壁,远见卓识今日莫之能废。本质上,一个是做官的文人,一个是写诗的斗士。</p><p class="ql-block"> 1084年7月,王、苏相会于金陵半山堂。彼时,王安石已将自家宅院供奉寺院,以寺为家,业已完成少年学儒,中年敬法,晚年朝佛的人生修炼。苏东坡则视佛为调剂品,可有可无。人间故事,随时事变迁而变化,而今,王安石罢相八年,苏东坡戴罪五载,人生均经历大起大落,思想境界自然超乎异常,相惜之情感慨万千。两公握手言欢,诗词唱和,相聚时长一个多月,非莫逆之交绝对做不到。</p><p class="ql-block"> 秉性如王安石、苏东坡者,于公必会势同水火,于私却可雪中送炭,可谓君子和而不同。七月金陵风景如画,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亦真亦幻,能得其要领者泛泛,世人猜度其意有三,一为惺惺相惜,尽弃前嫌,把酒言欢;二为苏东坡由黄州专任汝州,前程透露些许光明,借拜会之名借宿相之威假自身前程;三为推荐亦师亦友的弟子秦观,“如观等人,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理想中为第一类,世俗间为第二类,史料上为第三类。</p><p class="ql-block"> 最终,苏东坡离别,王安石书“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希望苏东坡做终生邻居。王安石离世,苏东坡赞“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万物,足以风动四方”,对王安石钦佩之情无以复加。</p><p class="ql-block">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