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社长

平凡的老樊

<p class="ql-block">  老范叔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人民公社时的社长,曾到俺村与贫下中农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吃的是各家各户的派饭,自带铺盖卷住在村里大队部。麦忙天时,轮到“蹲点”来到俺三队,与社员们一起割麦,打场,锄地,拉家常。后来,他长驻在俺那个生产小队,在俺家吃派饭吃了一年有余。久而久之,我便与这老干部成了忘年之交。去年,惊闻年已九十六岁的老社长在睡梦中安祥离世,便回想当年他曾送我两本书,与我这毛孩子一起讨论天下大事,鼓励好好读书的往事来。这两本书,曾被我翻过了无数遍,那发黄发脆的书皮是他精心用旧报纸糊过的,搬了几次家,我都没舍得丢掉。一本是政论性的《九评》,一本是柳青的小说《创业史》。望着这两本被我珍藏五十多年发黄的旧书,愈发怀念这位正直、廉洁、开朗的革命老干部,旧事往事历历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闹了两年多的罢课闹革命,又变成复课闹革命,开始读初中了。学校在公社所在地的商酒务南头关帝庙的戏楼旁,顺泥河走上三四里,抄小路,拐个里把地就到了。正午的春上天,日头毒起来,晒的人懒洋洋的。地里的油菜花已凋谢,豌豆花正开,麦子巳经半腿深了。头天晚上下了一夜细雨,人们正忙着在地里挖畦栽红薯、栽烟苗。放学的路上,遇见俩个公社干部模样的“工作员”,正在前面艰难前行。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捆被褥衣服,车把的网兜里是脸盆一类的洗刷用品。一个黑脸的瘦小中年人,还提溜着绳捆索绑的一大摞书。雨后的路上泥泞不堪,我们几个小伙伴赤着脚掂着鞋,一路嘻嘻哈哈的打着嘴官司,看见前面路上有俩个人,正在用力的刮那自行车轱辘上的泥巴块子,俩人弄了一头汗。他俩个一会儿走走推推,一会儿推推走走,没几步黄胶泥便沾满车轱辘子,只好又用草棍子去捅那粘巴巴的泥块。年轻人骂骂咧咧的试着往肩膀上扛那自行车,后座上的行李就歪歪扭扭往下面掉,我们几个孩子一边看笑话,老远就戏谑似的一齐喊道:</p><p class="ql-block"> “远看象条龙,近看铁丝拧。</p><p class="ql-block"> 晴天龙驮鳖,雨天鳖驮龙。”</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气的瞪我们几眼,想要发作,就见黑瘦中年人摆摆手,笑眯眯地给我们打招呼:“小伙子们,放学回家呀?哪个庄的呀?”快嘴快舌的小仔忙答道:“泥河樊哩。”那人指着我们说:“看看,这小伙子们一个个长得多头挺,多排场,好好学习,将来都是国家的有用之材。”听了顺耳话的我们心里很舒服,一齐问道:“您是去哪儿?”黑脸人说:“哎哟,巧了,俺也是去您们那个村当社员去哩。”几个半大小伙子便热心的帮起忙来,扛铺盖,掂兜子,几个人半抬着那黑棍似的自行车,一路把他们送到了大队部。路上,小仔不停拨拉车铃,呼拉半天发不出声。黑脸人说,这条龙是上岁数了,老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龙也驮不动鳖了,只该鳖驮龙了。我们笑起来。接着问我姓啥?我报了自家姓后,他说,哈哈,原来是半个一家子,咱以后就一个锅里耍稀稠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姓范,是公社下派来俺村驻队“三同”的“工作员”。</p><p class="ql-block"> 没上几天,俺们生产队的地里就出现了他的身影,他和社员们一起扛锄掂铁锨,裤腿也卷到老高,一件白褂子上沾满泥土,一副地地道道的农民打扮。社员们都亲热的喊他老范,或者称他“半个一家子”,熟得真成一家人了。一天,队长对我说,今天你家多做一个人的饭,这“工作员”该轮到你家吃派饭了。我忙回家给娘说,娘很为难,说是红薯面也上锅叉(煮)了,正要揉面擀红薯面条哩,不能让“工作员”吃咱这黑茶粗饭啊。我也吃俗了红薯面条,灵机一动便说,红薯面里包点好面皮吧。娘一边擀面,一边吩咐我去烧墙上挂着的干辣椒,和着一起杵成辣椒蒜汁。又吩咐我上树掰香椿芽,去河堤边摘柿香。娘又炒了芝麻盐,还把平时舍不得用的芝麻香油把调料弄得妥妥当当,这黑脸“工作员”老范头就进家了。</p><p class="ql-block"> 老范头看着我就笑着说,你们这几个调皮捣蛋货,转着圈骂了我这个老鳖,就让我这个老鳖给你看看面相。他对着我仔细端祥一番,开始说我眼虽小,却喜眯眯的耐看,这眯缝眼可是很有说词道道儿的。眼是心灵的窗户,主智慧,你虽然有点调皮捣蛋,但心肠不孬。鼻梁直,主有主见,这是少年吃苦老来福的相。我忐忑不安的心放下来,和他搭话,他就唾沫星子的开始天南海北的聊,直说得娘和我心里顺畅畅的,一袋烟功夫就拉近了感情。娘说,就叫叔吧,叔亲些,樊范虽不同姓,也算半个一家子呢。一大碗红薯面条上桌后,他便挑起面条看了又看,抽着鼻子闻了又闻,吃上一口,咂咂嘴,连说面条筋道,调料有味,是好吃好吃真好吃,是他多年来最好吃的一顿红薯面条。吃饭间拉家常,打听奶奶、父亲和我姐弟几个的情况,听说姐姐在外上大学毕业分到边疆,便鼓励我好好读书,像姐姐那样天生我材必有用,说得我也是心潮澎湃,肚里热呼呼的。末了,他掏出4两粮票2毛钱扔在桌上,说声今儿黑了还在这里喝汤,就喝这芝麻叶红薯面条汤。我娘不让我接这钱,要我追出去还他。他扭头说,这是规矩,是纪律,要不收下,就不再来俺家吃饭了。我渴望他常来俺家吃饭,我也想巴结这个天文地理啥都知晓的公家人。心里就盘算着生产队里有30来户人家,再轮到俺家怕是又到下一个月了。</p><p class="ql-block"> 没过半月,队长跑来俺家给娘说,这“工作员”吃过了全队的饭,吃来吃去,还想俺家的红薯面条。说是楞中俺家最干净最讲卫生。我也很是自豪娘的厨艺,粗茶淡饭,玉米糁汤,杂面烙馍,红薯窝窝,娘也是做得色香味都好,娘的好衣饭的名声在村里挑尖的。尤其是做红薯面条,添一碗水加一碗面,在铁锅里叉煮。煮到半透不透时,捅上几个窟窿眼,让沸水透出来,火候一到,趁热将滚烫的面放案板上揉搓拍打。那红薯面热的烫手,就“丝哈,丝哈”的吸着气忍住烫,把面揉搓得起明发亮,用劲擀起来,刀切稍宽点,那面就十分的筋道结实。吃到嘴里,耐嚼连带红薯的淸香味,和蒜泥、辣椒、芝麻盐、柿香、香椿以及老陈醋搅拌后,没入嘴那口水就流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这“工作员”老范叔就在俺家打上伙了。收麦那半个多月,学校放了麦假,我和老范叔一起割麦子,落伍了,他在前面替我割几垄。打场时,和我一样弄一脖子麦糠,然后一起跳小河里洗澡。种玉米时,他掂锄刨坑,我㧟篮子丢玉米。我俩形影不离,成了忘年交的朋友。有时他要去大队开会,或隔三差五回公社,我便求他带书回来。记得那一年我读过他带给我的《林海雪原》和《艳阳天》。偷偷塞给我的还有欧阳山的《三家巷》,赵树理的《三里湾》和《李有才板话》,他说这几本是禁书,千万千万别外传,让别人看见了不得了。记得有一次在大队部正翻着他的书,县里派驻我村的另一“工作员”闯进住室,他忙拿出厚厚的一本红书遮掩说,这孩子好学习,正问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咋回事,问赫鲁晓夫和斯大林是什么人,正要找《九评》看呢。</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什么是《九评》,便佯装着揣回家看。读书正如饥似渴的我,看了《一评》看《二评》,把中共中央九评苏共的公开信浏览了个遍,懵懵懂懂的似乎知道了中国和苏联决裂的一些因果,心中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敬仰和对老范叔这个“工作员”的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p><p class="ql-block"> 秋庄稼长得埋住人的时候,“工作员”们回公社开会,一开半个多月,多日不见老范叔,心里就想得慌。课余时间跑公社大院去瞅瞅,见满院子正开会,老范叔低着头站在会场中央正挨批呢。有人喊着打倒的口号,说是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我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原来是公社的社长,当了走资派,“三结合”成立革委会,要把他斗倒斗臭。我吓得悄悄出了大门,一脸的沮丧。</p><p class="ql-block"> 半个月后,他又回到了俺村,仍然来俺家吃派饭。大队要开展忆苦思甜教育了,就在村头大杨树下开大会,老劳模孙老头先上台发言,开腔就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咱贫下中农缺吃少穿。五八年、六零年,大伙上的汤水能照见人影,饿的前心贴后心……”老范叔正在会场一边抽烟,闻听一个剪步上去捂住孙老头的嘴,惊惊慌慌的说:“这老头脑瓜子记糊涂了,还是让我说吧。”老范叔侃侃而谈,从他旧社会扛长工打短工,说到趟将多如毛,土匪劫路打寨,跑老日,天天提心吊胆,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又说到解放了,反匪反霸,土地改革,分房又分地,人人平等,这日子就芝麻开花~节节高了。整整一上午,老范叔一个人讲的是有声有色,这忆苦思甜算是开了头。</p><p class="ql-block"> 中午的忆苦思甜饭,按照会议布置,要吃野菜糊糊,好多家都端出碗来亮饭,这家煮的是刺角芽汤,那家煮的是坏红薯干饭,人们一边呲牙咧嘴的吸溜着,一边开玩笑说,到黑夜看谁家不拉肚子窜鞭杆儿,赶明儿上双街会上卖鞭杆儿赚俩零花钱。</p><p class="ql-block"> 娘犯愁了,说是老范叔半个多月没来家了,不能让人家也喝这菜糊糊吧,就下手擀起他十分喜欢的红薯面条来。</p><p class="ql-block"> 老范叔来家了,跟往常一样坐在桌旁,一看端上来的是轩尖一碗黑白相间的面条,立马把脸拉了下来。他厉声说:“忆苦思甜呀,人家都喝菜糊糊,你家让我吃面条?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哩!”他把桌子一拍,阴沉着脸,气冲冲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娘尴尬的站在当屋,半天没回过神来,想着可是把“工作员”得罪了,人家肯定生气不再来了。我在心里想着他那一大兜子书,还有一半没看呢,怕是以后看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老范叔又笑嘻嘻的来到我家说:“夜儿那红薯面条我多想吃,可是不敢吃呀。忆苦思甜,吃那饭,不是叫我往枪口上撞哩。我的日子正不好过哩,人家正三眼瞪两眼在后面瞅我的豁子哩。你想吧,那磨道圈里找驴蹄子,找事就有事。今儿不忆苦了,咱就开始思甜吧。”说得我娘放心的去擀面,我也高兴的上树去摘香椿叶去了。</p><p class="ql-block"> 老范叔叔是个热心肠人,知道我喜欢吹笛子弹琴,就从县城买回一本歌曲乐谱送我。听说我也热爱打乒乓球,邀我去公社的会议室打过几场。后来他弄到村上两袋水泥,就在牛院里平平地,浇筑两块水泥板当案子,中间摆几块砖权做网子,和我们一群半大小子一起打乒乓球。他发球打球耍来耍去,东一个西一个,骗得我们团团转,他却开怀大笑说:“毛头小子不行吧,论辣还是老姜辣。”我们只有认输的份儿。锄庄稼的时候,有个小青年和老范叔打趣,说是一个多月没回家了,想嫂子不。老范叔很老实的回答说:“想呀,想的狠啊。”又一位接着问:“哪儿想呀?”老范叔哈哈大笑说:“除了心里想,哪儿都不想。”对方说:“又说瞎话呢。头前回家进门就要抱住嫂子亲热,一扭头看见丈母娘在黑影里坐着,咋丢人现眼的跑出来不敢回家了?”老范叔说:“哎,老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我就这么些短头丑事儿,你就惹火得让四里八村都知道了。”说罢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加快了步伐往前锄去。那些天,有老范叔在场的农活,人们开心也不觉得累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年底,工作组撤了,老范叔也回了公社。临走又送我几本书,嘱我好好上学,一定会有出息的。没几天又听说他官复原职,到县上去了,也就见不到他了。十几年后我参加工作,也到了县委宣传部上班,突然在县委大院就碰上他了。他拍拍我的肩说:“看看,我没走眼吧,是金子总要放光的。跳出农门了就好好干,在这大院里可是锻炼人的地方,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路要走直,心要有数。”他问候了村上的一圈子人,地里打的粮食翻了几番?特别询问俩个光棍汉找下老婆没有?仍然怀念着那小村和小河,说是想去看看,奈何心有余却力不从心了。</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他有时还写些过去怀旧的回忆文章,经常为县政协文史资料撰稿。有时骑个破旧自行车,有时就顺街步行,说是老了老了,机器零件可不能让生锈了。如今日子越过越舒坦,得快快活活多活几年。</p><p class="ql-block"> 老社长心地善良无私,以高龄寿终正寝,是党和人民的好干部的典范。我想起来, 那时的公社就如同现在的乡镇政府,公社干部每年都要下村与社员“三同”,和社员们打成一片,亲如一家,是鱼和水的关系。干部和社员亲切亲热如亲戚如邻居,我很怀念那个年代。如今重翻《九评》,不由就浮想联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