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与蚕

郭建华

<p class="ql-block">  儿时,母亲那一辈女人,几乎人人都攒私房钱,俗称“攒私房”。那时候,多数家庭男人当家,以公爹居多。做儿媳的,伸手向当家的要钱,莫说是公爹,就是自己的男人,也难以启齿。于是,她们就不得不千方百计攒下几个私房钱,以备自主开支。譬如,平日里,买点小礼品偷偷去孝敬老娘;串街的货郎来了,买些针头线脑;过新年,给孩子换一副扎腿带或红头绳。</p><p class="ql-block"> 私房钱的来源之一,便是养蚕。女人们养蚕,不占用烧火做饭、操持家务的时间,因而收入不必上交当家的。这一点,当家的也都认可,渐成祖辈相传的习俗。</p><p class="ql-block"> 养蚕当然是在春天。只有桑树长出叶子,蚕才有吃的。一开春,女人们便开始淘换蚕种,或接受亲朋馈赠,或掏钱购买。蚕种看上去是一张厚实的纸片,上面洒满密密麻麻的黑芝麻。每一粒芝麻,都是一个小生命,一份养蚕人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春天的温暖,唤醒了一个个小生命。刚刚出生的幼蚕,样子有些丑陋,毛茸茸的,像一条瘆人的毛毛虫。但在养蚕人眼中,它们却是呱呱坠地的宝宝。女人们将并不宽绰的土炕腾出一角,收拾得利利落落,干干净净,放置一个秫秸制作的圆盖垫。这便是蚕宝宝的襁褓了。</p><p class="ql-block"> 幼蚕的食量极小,要求却很精细。女人们采来鲜嫩的桑叶,仔细地洗过,晾尽水珠,操起剪刀,剪成细碎的条条,均匀地洒在幼蚕中间,就像初为人母时给宝宝喂奶。蚕们儿(家乡的女人都这样亲切地称呼蚕)成为女人们心中最大的牵挂。一天不知多少次去看那盖垫,看蚕们儿是否吃饱,该不该添些桑叶。夜里也睡不安稳。一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起身点灯,看看是不是老鼠、蝎虎子使坏。不仅要防着老鼠、蝎虎子,还要防着孩子。母亲一遍一遍地唠叨,说蚕们儿最喜清静,最爱干净,严禁孩子们接近蚕们儿,更不许伸手触摸,手脏!</p><p class="ql-block"> 在女人的呵护下,蚕们儿渐渐褪去那身难看的茸毛,变得白白嫩嫩,体态也丰满起来。盖垫眼看要爬满了,于是再加一个,让蚕们儿分居,过得舒坦。蚕们儿一共要褪四次皮。每褪一次,身体就长大一截,就要分一次居。最后,一个盖垫要变成四个,摆满了炕头。食量也渐渐大起来,女人们叫做“吃老食”。桑叶无需再剪碎,只要洗净、凉透,撒到盖垫上就行了。壮实起来的蚕们儿,利齿啃噬着桑叶,像剃头的推子一般向前推进,啃进一截,再返回来啃。返来复去,直到将整片叶子吞尽。“蚕食”一词,大概由此而来。人静之时,能听到一片“刷刷”的蚕食之声。</p><p class="ql-block"> 蚕“吃老食”,女人们采桑的压力随之增大。桑树一般为独株,或杂生于其他树木间,成片的桑树林不多。女人们大多家中并无桑树,又舍不得花钱去买,就只好“不告而取”。偶尔被发现,主人最多吼几声难听的,赶走而已,很少有人骂出个“偷”字。尽管如此,被人吼叫,毕竟是很丢脸的事。女人们脸皮薄。她们就得瞅准主人上坡或吃饭的空当,战战兢兢地爬树,手忙脚乱地折枝、撸叶,忐忑地张望四周,趁无人发现,抱起桑叶匆匆而去。可以想见,一个缠过足的女人,采一次桑叶,有多么艰辛,多么提心吊胆。</p><p class="ql-block"> 褪过第四次皮,蚕们儿长足了个儿,白白胖胖,通体透亮。女人们说,蚕们儿该“上簇”了。庄户人都知道,“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像是有孕妇要临盆,女人们忙忙忙碌碌,为蚕们儿准备产床。将整个土炕腾出来,砍来杨树的枝条,倚四壁立起。要“临盆”的蚕们儿,本能地离开盖垫,纷纷爬到杨树枝条上,开始“作茧自缚”。一屋子的杨树枝条,很快就结出洁白的茧儿,像满天闪亮的星星。这星星照得女人们心里开花。</p><p class="ql-block"> 女人们收获了蚕茧,拿到缫丝的小作坊里,请人抽丝。然后,将蚕丝缠做丝穗子,收藏起来,待价而沽。一笔私房钱就收入囊中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母亲屋里的墙上,挂着一捆丝穗子,大约有五六个,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了。每每问及为什么不卖掉,母亲总说舍不得。那年,我在青岛读书,急需几块钱,写信向家中要。暑假回家,发现母亲的丝穗子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我想,养蚕的女人,其实就是一只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