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老植的画

禾庐

老植闲不住，几十年养成了笔不离手的习惯，非画便书，几乎是一日一画，有时数画，构思不断。夏天，见到了一幅他十几年前画的青绿花卉。

画面的色彩对比强烈，大块面的三青，未加润染，涂抹在浓墨上，造出了一池幽深的荷塘，又用油画笔触扫出了不少红长条，如鲁迅所言“一横是鱼，不知是鲤是鲢”。

“红鱼群”象一串乐谱符号，画面随着韵律在流动。

多日后再见这幅作品时，就象村姑洗了脸。画还是那张画，但画已不是那张画了，老植的画经常随着他的感觉在变。

近几年，老植的画中透露着一种传统中的“不传统”意境，他有意无意的把作品从“看到的世界”，转向了“感知的世界”。用传统的国画技法，表达自己的感觉，神仙魚群在水中游，也象是在林中游。鱼是象征性的，甚至只是两笔白线条。“暮春”的荷塘融入了“山海经”的梦幻。

整个画幅似乎已不在意“如何表现”了，笔随心行，大象无形，康定斯基说这是“艺术开始觉醒”的境界，跟着感觉走。

老植曾题画道，“学画五十余年，初时写生务求形似。既而年长，所见渐多，又入狂放一路。如今又经世间，竞致胡涂乱抹起来”，这是对艺术追求的心路历程，“暮春”易为“山海经”，更象老植的作为了。

近作“荷塘蝌蚪”，是着力于色彩的作品，色块大胆亮艳，不输马蒂斯。荷叶上的流水呈三叠瀑布造型，金蟾卧于荷叶下，象征生命延续的小蝌蚪随水而下，流入菏塘。追求生命的体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史大炜照片）。

“春风乍起”的画面可以看到“热抽象”的痕迹，具象的竹丛、蕉叶和柳枝，似鱼非鱼的鱼，水面的反射阳光象油画，却丝毫没有突兀感，让人感到了春来乍暖的生命活力。

“雨后”同样是大写意，同样用了符号化表现手段。简约的画面中，纵横着几根线条，色彩面积虽小，份量不小，与线条形成了一种平衡。

“春色水流图”是具象和符号混搭的写意画，水中符号化的红鲤，或是花瓣，游过绽放的白玉兰，满纸的新春暖意。画面和经体诗题跋全是春色，“日兮月兮，春托风将，愿兹春色，水流滂滂（bāng），寄怀如兹”。

不画看到的世界，去画自己感受的世界，老植对色彩有独到的感悟，很“在意”色彩运用，甚至僭越规矩。

“岚西池塘秋水迴，庙头高瓴月光辉。壮蒲绿苇栖魚鸭，令人长忆歇马碓。” 老植的家乡庙头村，邻村叫岚西，村旁有个小山坡歇马碓，被一叶墨荷连在了一起。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天地春秋色，夺此一池红。

用籀书的笔法“写”出了二月的蝌蚪，估计白石见到会有想法。

“雨后池塘”和“春风先到梅花树”是两幅折枝小作，但格局不小，酣畅淋漓的泼墨，伴以肯定的干笔，温润中见力量，生命竞如此倔强。画中透出的气，好像在马远还是在马驎的小画中感受过。

有鹤排云上，清声到九霄。凌宵花的样子，会让你联想到赵佶“瑞鹤图”的画面，听到汴梁城宣德门上空的鹤鸣。

老藤新叶几片红，唯有牵牛，唯有牵牛。情切枝柔，难掩这风流。

与赵佶“红蓼白鹅图”的眉清目秀不同，这张“红蓼黑鸭图”狂放不羁，宫廷画与文人画就是不一样。

山茶花开红艳艳，簪花公鸡树上站，绍兴的陈老莲画了许多奇异的簪花图，咋没这一张？

“曾游孤山认此花，四十年来时时画。最是再游归来时，西泠寄来红泥巴“，戏称西泠印泥为红泥巴。数行好诗句，一枝山茶花，几簇墨竹叶，境界就岀来了。

“南阳棕丝儿（ní），临风举扇舞。持得囊中金，来破八阵图。” 大笔抹蒲葵，细毫展蛛网，不同的生命共存，不用雕琢的自然。

文人画讲究“诗书画印”，老植深悟此道，时有古韵佳句题跋，大家风范。在这幅六尺的“芋头图”中，以行草题写了一段关于蹲鸱的趣事。

老植一直以心目中的美作为画作的魂，“每到秋来忆故乡”，残枝败叶，几人能懂他的美？

当年乡下秋收地瓜，母亲常携幼儿在田里忙到明月当空，把孩儿放到地瓜蔓子堆上，盖上棉袄，“月光在侧”是情景再现，对母爱的追忆。

“桑麻世家春秋伦，曾经耕读日晨昏。农家谁谓无长物，从来此珍最宜人。” 地瓜，配上几句乡思话，叫人怎能不多看几眼。这是老植百画不厌的景色，难忘的乡情。

蒙特里安用简约的线条和色彩，去追求画面的平衡，开冷抽象画风之先。但线条在东方艺术中可以达到另一种不偏沉，是别样面貌，浓淡墨也是色彩。

为了达到理想的艺术平衡，蒙特里安可以十几年重复画一样东西，去实现艺术平衡。老植不善重复，他十二年前画了“冬雪中遣兴”，后来补了块石头，今年又补题了杜甫的诗句，十几年来改来改去，一直遣兴着，追求自己心中的艺术平衡。

不去单独追求感受到的美，还要引起观者的思考，老植游走在传统和现代艺术的边缘。

老植近期画了不少青绿山水，耐人回味。“江山之助”，画如其名，借助江山显一番别样色墨风貌。

老植题跋“尝以为，江山胜处笔墨亦在，河岳秋来色如锦”，与“江山胜处，且寻花柳倾醉”的宋人相比，还是笔墨要紧。

“江做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中国山水画有“汉唐气象，宋元境界”之说，汉唐讲究外在的形式，宋元注重内在心灵体验。“宋人风雨归舟图”是气象里面找境界。

“临贺天健北固山甘露寺”，这张青绿山水算是意追贺天健的水墨山水“北固山甘露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呈现的是“不入俗格”。

“风烟高怀”是老植描写家乡平度北部山区的山水画，很有宋人所说的“无限风烟，景趣天然”感觉，表现了可观、可游、可居的山水景象。

贺天健说：“山水画不仅要有诗意，而且还要有词境”，柳永是“婉约派”宋词大家，词作真实自然，贴近生活。老植的“柳永词意”与黄君碧、贺天健等人的画作明显不一样，少了工整，多了萧散，些许“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

虽无题，一番宋词意却在。

老植的画作多是“画其所见”，源于生活。但这两幅却是“画其所知”的代表作，或者说是“画其所知”占比更多的画作。前一幅是一片神秘的律动，后一幅则营造了一种原生态的静寂。现代艺术语言弱化了常见的“形”，甚至失去了“形”，但文人画的气韵在。

青绿涂罢染红山，以不同的色调显山露水，是对“眼见为实”陈规的挑战，老植有“坐东怀西”的定力。

画梦境是超现实主义的营生，写实的山势和窑洞，没有超现实主义的荒诞，但窑洞所处的山坳却是梦境的色彩，青绿把山坳染成了滚滚长江水，从黄土高坡，不，从赤壁脚下流过。

老植也擅尺幅小画，这主要源自他“小画不小，以小见大”的观念，“半在小楼里，灵光满大千”，小画可提炼艺术语言，重塑概括能力，更能伸展生命的有限性。

主观的写实是当代艺术的一种哲学理念，老植的写生画常是“物我两忘”，在他“老植是写生，还是生写我耶”的感叹中，是一幅灵动的画面。

每每见到老植的小画，都是一种别样的享受，格局和精到的笔法常会令人意外。

画中的闲章是老植自己刻的，印文“吾本不擅画，颇具吃墨量”，是东坡和缶翁的联句，表示一种谦虚的姿态。也可说“月用一刀纸，颇具吃墨量”，更直白。

黒墨层迭，小画满是宾老的韵味，题款先表扬了程邃，又赞了黄宾虹。

细看老植的这A4纸大小的画作，气象和格局都显出了大画没有的韵致。宋代的马夏，还有17世纪荷兰的维米尔，深悟此道。

“一江春水好放歌”小画中，用大米点润染，近山则勾勒与米点结合，独具清秀韵味。

数叶抖清芬，小梦作蝶飞。

“兰花”小画，史称宋代江南人称兰花为“香祖”。

“富春江大岭图”青绿山水尺幅，却透着“尽精微，致广大”的气度，虽然黄公望忘了在“富春山居图”中用青绿，但老植补上了。题跋“百年唯忆黄大痴”，道出了他对元代山水大家的神往。

“瑯玕（láng gān）拂云”，翠竹冲霄汉。

苏轼用朱砂画竹，老植用墨写窗影，红竹墨竹都不是竹，是实实在在的幽静。

这是幅整体格局极用心的青竹图，用青绿画竹居然如此生动，倔强的竹子象是用油画刀刮出来的，片片青绿展现的是生命力。

青绿竹林的整体效果给力，细处可见笔墨

功力。

“人生几回登泰山”，老植喜爱的题材。画小气势不小，直直的石梯，托举着南天门，不知是画山，还是画人。

老植时常会意临古今名家画作，问及原因，他说是“接气”，这种接续传统的爱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

地瓜白菜，昔日乡情，“何物羡人”，既道了过去，也说了当下。

柿子有“事事如意”的寓意，齐白石画了不少，自称是“柿园先生”。老植这幅青柿子比白石的更青、更野，篓子里意外地放了几支兰花，雅趣顿生。

禅有南北宗，画有东西影。老植的山水画不求真山真水样，却留下满幅的“山水影”，是他心目中的“影”，是经年学养拓印的“影”。

浓淡数笔，湿笔写远山，干笔点寒林，一片愁意从画面飘出。眼前不是看到的世界，是感知的世界。老植诗跋，“青松茫茫山茫茫，平生几度梦潇湘。春雨秋雨同愁怀，月明还来照客窗”。一片孤寂，但正是从这种孤寂的低视点，才会有仰望高处的视野，这也是倪云林曾经的视野。

中唐以后出现的水墨山水，让西方至今不解，老植把这气韵生动的黑白世界弄的五彩缤纷。

“古人曰，封疆者，非指疆域也。言诫诸侯之放纵越规也，以见天子有道，守在四夷也。”有此好山水，让心情放纵一下吧。

重塑“洞庭东山图”，赵子昂写意山水的“翻唱”。

气韵生动，是国画艺术的大法，小画见大法。

倪云林追求山水画“无画史纵横气”，其实就是不要“匠气”，转知为智，追求内在的真实，这或许也就是老植说的“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