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太阳像一个闪闪发光的碾盘挂在天空,天空很高,到底有多高,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家门口的麦秸垛很高,有一次他沿着梯子爬上了麦秸垛,吓得妈在下面大喊大叫:“上的那么高,摔下来还有你的小命。”天肯定比麦秸垛高,否则大人也不会说,比登天还难了。太阳像闪闪发光的碾盘,碾盘他知道,在生产队的磨房里,也就跟炕的大小差不多。可一闪一闪的光他却无法知道,因为他一出生就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名词只能从大人的语言中了解和揣摩。天很高很大,地很厚、土很黄、庄稼很绿;火是红的、水是清的。尽管大人在他耳旁叙说了很多次,但在他的脑海里这些东西和这个世界都是混浊黢黑的一个模样,难以分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早晨坐在门前,妈说:“太阳红的很”,他知道了红色是暖和的,因为妈说灶膛里的火也是红的;下午妈说:“天黑了,回家去"。他知道了黑是寒冷的。但是这些概念很快便被自己否认了,因为那一天他从大队的高音喇叭里听到一句“全国山河一片红”,他纳闷了:明明是冬天,怎么还一片红呢?而且他还听小朋友说雪是白的,看来红并不都是暖和,寒冷也并不都是黑色。在他头脑里这个世界有规律也无规律,乱糟糟的很费解,还不如不琢磨它更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他常常独自坐在门前晒太阳,门前的大椿树上有个喜鹊窝。喜鹊在树上的动静他都听得出来,两只喜鹊在树上过家家,一会这只飞回来了又飞走了,一会那只又回来了。春天,几只黑卷尾鸟抢占了喜鹊窝,空中的厮打声让他很是气愤,喜鹊被打败了,再也没有回来,黑卷尾在窝中养儿育女,尽管它们的叫声很好听,却无法消除他心中的不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农忙季节他会坐着父母的架子车来到田间,小白杨哗啦啦地拍手欢迎他。抚摸着沉甸甸的谷穗和玉米棒他忽然听到了这些庄稼们的话语。他还听到了蜜蜂和野菊花的对话,听到了土地均匀的喘息,听到了渠水欢快的流淌,听到了麦苗在高兴地喝着水,听到了雪花飘落的声音,听到了麦苗的根须在严冬的雪被下伸向土地深处的顽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他的听觉灵敏极了,几十米远他就能辨别出生产队里每一个人的脚步声。一日,一个陌生的脚步向他家走来,那是陕西戏曲研究院一位下放在村里的老师,也是戏曲研究院乐队的板胡演奏家。这位老师经过与他的父母简短的沟通后,从此他便跟着老师学习拉板胡了。老师的板胡声实在是太美妙了,特别是那首《秦腔牌子曲》,演奏的是粗犷苍凉、如泣如诉、荡气回肠、入心入肺。他用手抚摸着板胡:细细的钢丝弦,马尾巴做成的弓,一块圆圆的薄木板加在一起就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他如痴如醉,最终他的父亲还是用50元钱买回了一把板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从此,这高亢明亮的板胡声便时常飘荡在村庄上空。在月光如水的夏夜,大人小孩都躺在门前的芦席上,悠扬的板胡声会让一颗颗烦躁的心安静下来;在冬日的火炕上,人们听着板胡诉说着一曲曲悲怆的故事,渡过了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在阴雨绵绵的午后,在炊烟缭绕的黄昏,在饲养室的炕上,在村口的石牌楼下,他的板胡越拉越好,他的听众也越来越多。任何曲子只要听一遍就能演奏出来,他已成为农人们业余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样板戏普及的那个年代,他当仁不让地成为村里戏班子的头把弦,每天晚上有人来接他去大队部排戏,排戏还可挣工分,还能与众多的年轻人在一起说笑。他不再寂寞沮丧,他渐渐找到了自信。一部秦腔移植样板戏《红灯记》一炮打响,他们的戏班子代表全县在省上演出。别看他平时走路低一脚高一脚,摸摸索索、胆战心惊,可一坐到戏台上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右胳膊一甩,左手的四个手指便在琴弦上跳起了舞。再加上身体的一张一弛,头发随着曲调的起伏也甩出一波一波的浪花。人们老远就给他打招呼,连邻村的人都认识他,他们的戏班子演遍了方圆几十里的村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时光如梭,转眼间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纪。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可种地的人却换了一茬。原先那些戏迷们已逐个入土,他们的子孙们的喜好却发生了根本变化。先是从南方打工回来带回了mp3,连在地里劳动时耳朵里还响着周杰伦的歌。那也叫歌曲?吐字不清,曲调低迷,唱出来就跟说话似的,可这些娃们就是爱听。家家都有电视,村里还有网吧,电脑上下载的歌曲听都听不完,连露天电影都没人看了,谁还去村外看戏。偶然一次古庙会,戏台下坐着的几个老人竟然没有唱戏的多,很难听到叫好声和起哄声了,戏班子的步履与这位盲人头把弦的步履一样蹒跚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新任村长要改革,要在演出中间穿插舞蹈。七、八个年轻姑娘露着大腿和肚皮在台上忸怩作态,村长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戏班子存活下去。他走了,愤然离去,他实在受不了台下那些小伙们淫邪的叫“脱”声。回到家中,思绪难平,现在的人们有钱了,喜好的都是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喜好的除了吃喝就是女人。年轻时父母还张罗过给他买了一个四川女人,可与他生活不到一年那女子却不辞而别,再也不回来了。从此他也死了这条心,现在父母早已作古,他只能与侄子生活在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吃过晚饭,拿下墙上挂着的板胡,拉了一曲,却找不到感觉。邻居家磨面机尖锐的啸叫让灵感消失的无影无踪,村庄的黄昏已不再宁静,人造板厂、果汁厂相继被招商引资进来,摩托车、拖拉机、农用汽车奔腾在平整的乡村公路上,村北砖厂的一团团浓烟挟裹在黄昏的暮霭中飘进村庄,弥漫在每家每户的院落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他一手拿着板胡,一手拿起竹竿,摸索着走出村外,他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拉一场。村西是镇政府的所在地,纸箱厂、人造板厂、果汁厂依次排开;村北是砖窑,几平方公里的土地已被挖成一个大坑;村南是旅游公路,噪杂声更是昼夜不断;只有村东能安静一些,这里却有着他家的祖坟。他摸索着走向村东,来到一个水泥台前,圆形的水泥台围着一口废弃的机井。井口旁的杂草并不寂寞,它们簇拥着一丛丛葱郁和茂盛,恣情纵意。当年学大寨时,村里又是修水库又是挖机井,他曾经被一个铁皮桶装着放到井下,七八个人一起推着铁锅般的钻头向下钻探。机井出水时,戏班子在井口前唱了三天戏,那时的他刚刚走红,板胡拉的激昂飞跃.喧宾夺主,一场戏下来,人们完全不知道戏的内容,甚至没有看清演员的面容,而是被这一会高亢、一会哀伤、一会跌宕起伏、一会行云流水的板胡声彻底陶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现在这板胡声又响起来了,周围却没有听众,音色更不如从前。难道是自己老了,指法手腕不灵活了,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秦腔的路肯定是越走越窄,那自己的路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是的,那是过去那些戏迷的叫好声,他们纷纷要求他再拉一曲。戏迷越聚越多,其中还有他的父母,他们围住他问寒问暖。有的竟然拉起他的胳膊说:“夜深了,外面凉,走,到家拉去。坐到我家炕上,给咱美美地拉一首《秦腔牌子曲》。”他起身要跟这些人走,刚迈出第一步,忽然觉得脚下一空,身体轻飘飘的向下坠落。灵与肉渐渐分离,一切烦恼消失殆尽,这种感觉美妙之至。直到最后刹那,咚的一声,他那双一直被黑色蒙蔽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团白光,这团白色的闪光就像妈常常给他叙说的那个天空中闪闪发光的碾盘,无比温暖,无比光明。</span></p><p class="ql-block"><br></p>